話說當時宋江别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着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颠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厮一百訊棍。”兩邊營裡衆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隻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衆人都散了,肚裡越怒,拿起訊棍,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裡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隻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丢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麼?”宋江又答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的?”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你正是誰?那裡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郓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挂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裡叙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裡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吩咐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内,奔入江州城裡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内,起身望着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适間言語沖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隻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裡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閑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讨,不想卻是仁兄。恰才在營内甚是言語冒渎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曾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顔,又不知足下住處,亦無因入城,特地隻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舍得送來,隻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赍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裡;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裡。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有臨江仙為證:
面闊唇方神眼突,瘦長清秀人材,皂紗巾畔翠花開。黃旗書令字,紅串映宣牌。健足欲追千裡馬,羅衫常惹塵埃,神行太保術奇哉。程途八百裡,朝去暮還來。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裡,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肴馔、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衆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
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才飲得兩三杯酒,隻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隻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厮在下面無禮,我隻道是甚麼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厮上來。”
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着一個黑凜凜大漢上樓來。宋江看見,吃了一驚,便問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個是小弟身邊牢裡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他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把闆斧,及會拳棍,現今在此牢裡勾當。”有詩為證: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兇。不搽煤墨渾身黑,似着朱砂兩眼紅。
閑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岩畔吹喬松。力如牛猛堅如鐵,撼地搖天黑旋風。
李逵看着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厮恁麼粗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麼?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煩小盞吃,換個大碗來篩。”宋江便問道:“卻才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挪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厮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隻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麼?”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裡了,隻要十兩本錢去讨。”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将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擋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位哥哥隻在這裡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下樓去了。
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裡了。”宋江道:“卻是為何?”戴宗道:“這厮雖是耿直,隻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吃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赢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裡讨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挂齒,由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直漢子。”戴宗道:“這厮本事自有,隻是心粗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裡,但吃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隻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詩曰:
賄賂公行法枉施,罪人多受不平虧。以強淩弱真堪恨,天使拳頭付李逵。
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閑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緻,如此最好。”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隻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财,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裡,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請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将去賭一賭,倘或赢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裡來,便去場上将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隻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賭的,卻待要博,被李逵擗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一聲,肐的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又拿起頭錢,叫聲:“快!”肐的又博個叉。小張乙笑道:“我叫你休搶頭錢,且歇一博,不聽我口,如今一連博上兩個叉。”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别人的。”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麼?”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麼閑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裡喝道:“你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閑常最賭的直,今日如何恁麼沒出豁?”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了别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裡,睜起雙眼,就道:“老爺閑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郎那裡去?”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踢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随後趕将出來,都隻在門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衆人的銀子去!”隻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讨。詩曰:
世人無事不嬲帳,直道隻用在賭上。李逵不直亦不妨,又為賭賊作榜樣。
李逵正走之時,聽得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厮如何卻搶掠别人财物?”李逵口裡應道:“幹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着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閑常隻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隻顧來問我讨。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李逵隻得從布衫兜裡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裡。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隻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的記了冤仇。”宋江道:“你隻顧将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裡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麼?”小張乙道:“讨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裡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他衆人做将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着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
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迹。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個。”宋江道:“可于城中買些肴馔之物将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裡面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好。”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着浔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數付座頭,戴宗便揀一付幹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案酒之類。酒保取過兩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宋江縱目觀看那江時,端的是景緻非常。但見:
雲外遙山聳翠,江邊遠水翻銀。隐隐沙汀,飛起幾行鷗鹭。悠悠小蒲,撐回數隻漁舟。翻翻雪浪拍長空,拂拂涼風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蒼,琵琶亭半臨江岸。四圍空闊,八面玲珑。欄幹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樂天聲價重,當年司馬淚痕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