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一年半以前,陳紹禮照常在衙門辦公,忽而聽聞有一個女子闖入。
他與其他官員一同外出觀看,隻見一個衣衫褴褛的婦人跪在庭中嚎哭不止。破敗衣衫下露出的肌膚,紅一道,紫一道,皆是淤痕。而雙手滿是皿污。
那女子一面哭,一面以頭觸地:“求大人為民婦做主!”
陳紹禮正要命人将那女子扶至偏廳以便問話,不妨外頭又闖進了好些騎馬的武将。看樣子,驕矜得很,進了刑獄衙門,見了陳紹禮,也并不下馬,隻在馬上高喊:“這是我們将軍走失的小妾,要即刻捉拿。”
接着就有兩人跳下馬要捉那婦人。
她見狀不由嚎叫着掙紮,沖着陳紹禮一邊跑一邊哭:“大人!大人!民婦不是什麼小妾,是正正經經的良家婦女。民婦有丈夫……”
陳紹禮聽兩方言辭不一,便上前一步,攔住那兩個軍士,正色道:“此婦人既然來我衙門申訴,下官就不能不問個清楚。是非曲直自有公斷。待審問畢,下官自會親自上門同将軍回話。未知幾位是哪位将軍麾下?”
“誰有空和你磨磨唧唧的!”馬上将領直接喝道:“拉她上馬,走!”
地下的兩個軍士得命,随手一推将陳紹禮推了個趔趄,又要去抓那婦人。
好歹是在自己衙門,陳紹禮也是堂堂五品官員,竟被如此輕視!他怒氣上湧,大喝一聲:“誰敢撒野!”即刻喝令左右:“帶她下去!其餘無關人等趕出去!”
“你!”馬上将領氣得倒仰。他是六品參将,雖然品級可能比不上眼前這個文弱書生,但西京禁軍将領向來自恃手握軍權,又是禁軍直屬,向來看不起地方官員,想不到今日竟碰了這麼大一個釘子,由不得一通亂罵:
“□□你奶奶的小崽子,還在老子面前抖上威風了!别管他,帶了那婆娘走!”
陳紹禮氣得渾身發抖,竟調來了所有衙役驅趕。那幾個軍士眼看寡不敵衆,才憤憤不平地走了。
地上的婦人早就吓得瑟瑟發抖,但見眼前的大人竟不惜大張旗鼓與禁軍将領作對,直認作青天,想必定能為自己做主。雖仍是啼哭着,卻一臉磕了好幾個頭,就要從頭細述詳情。
陳紹禮忙命人攙起她,道:“不急在這一時三刻,你先去清洗清洗,稍候來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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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炷香時間,那婦人換了幹淨的下人衣裳來給陳紹禮請安。
互拜之後,那婦人突然跪下,哽咽道:“民婦先請罪,民婦殺了人。”
陳紹禮大吃一驚,猜想其中必大有曲折隐情,肅容道:“你先說,情義法理本官自有論斷。”
那婦人才說起往事。
她本是西京城郊一戶農家女子。因郊外多有禁軍駐紮,而他父兄又常販賣酒菜給軍隊,一來二去她也識得不少軍士。時日一久,便與其中一個留了情。
後來軍士請媒婆上門提親。
她父親一答應,擇了良辰吉日便嫁到軍營中去了。
陳紹禮聽着不免皺了皺眉。古往今來,哪有軍士攜妻帶子在軍營過小日子的!可偏偏西京軍營蔚然成風。還是約莫數月前,他聽别人說起才知道如今禁軍已腐壞到如此地步。不僅将領軍士娶妻納妾,更有開設酒館、妓館諸般生意的。
那婦人擦了把眼淚又說:“起初日子也還好,好多人做生意,民婦當家的老實,不敢摻合,就買了兩塊地隻種地為生。”
陳紹禮好奇道:“但凡将士皆有月俸,且薪俸之高遠勝平民,足以養家活口,何須種地做生意?”
“這民婦就不知為何了。隻知約莫兩年前,西京突然多了許多士兵,都是新征召入伍的。自打那以後,月俸就逐月減少,倒如今好些軍營都不發月俸了,隻靠種地經商。”
陳紹禮低頭一想,兩年前朝廷曾下令征召流民入伍。後來京城安置不下,倒有許多來了西京。多半是征了兵,又補不上多出的軍費,才導緻今日局面。
“你接着說。”
“一個月以前……我……”,那婦人本來情緒平穩了許多,突然眼圈又一紅,哽咽起來:“我在家中做針線,等當家的回來。不料,卻來了幾個軍士,有我見過的,也有沒見過的。說當家的受了傷,要我去大夫那裡。我着急就要去,剛到門口就被人打昏了!”
“醒過來時……”那婦人哭得越發哽咽難言:“……在一張床上……身上還有個男人……是……是趙将軍。我雖然拼死反抗,但力氣太小,飯被她毒打一頓。”
“後來,他把我關在屋子裡,……奸污……了好幾次……”
“再後來,他許是玩膩了,居然叫人把我趕去了他開的妓館。妓館裡好多姑娘,也有婦人,有些也是如民婦一般強搶來的,有些,是被騙來的,還有些是被自家丈夫給賣了的……”
“今日,老鸨安排我接客。來的也是個将領,帶着刀。我趁他脫衣不防備的當兒,就……就抽刀砍了過去逃出來了……”
說完這些,婦人像是用盡了力氣。孱弱的身子再經不起體内沖撞的恨意,她癱軟在地上,不停地發抖,額前、背上盡是虛汗:“民婦自知殺人償命。哪怕不活了,也絕不要那些狼心狗肺的好過!求大人做主!求大人為民婦伸冤!”
陳紹禮聽聞,氣得雙眼圓睜,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從前聽聞過禁軍*,亦有零星小案傳入耳中,曾與京兆尹商議,但京兆尹說禁軍之中自有軍法處置,我等身為地方官,縱使想管,無權過問,力不從心啊!他也無法,隻得作罷。隻是想不到禁軍竟然魚肉鄉裡,燒殺搶掠至此。
他蓦地一拍桌,陡然站起:“你放心,本官自有安排。今日你且休息,明日本宮就着人助你寫訴狀,必要徹查到底!”
其實,當日他就着人去禁軍駐紮之地打探消息。不料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城郊農戶鮮有不遭其荼毒者,搶占田地、劫掠婦女,甚至殺人枉法,無惡不作。不少農戶當場表示願意到衙門為證。
次日,禁軍威武将軍趙光親自找到刑獄衙門,問陳紹禮要回那婦人。陳紹禮隻說已不知去向。
趙光見陳紹禮油鹽不進,也不曾撕破臉,隻冷哼數聲而去。
陳紹禮擔心京兆尹阻攔,所以不曾知會。精心準備數日,寫了多份訴狀,陳明罪名,又列了數個重犯。從西京禁軍首領鎮遠将軍李重五到威武将軍趙光,再到參将、軍士,不一而足。
待萬事具備,他給李重五、趙光、京兆尹田繼松皆發了請帖,稱前日有事得罪,願在府内擺酒賠罪,萬請賞光。
趙光見了,哼一聲,将請帖擲到地上,對李重五說:“我還當那陳紹禮真是鐵骨铮铮,有什麼後招,原來也是個慫包!将軍,不去,咱們禁軍的臉,也是讓他說踩就踩,說陪就賠的!”
李重五到底官位高,經的事多,說:“畢竟同在一個地方上,真要鬧破了臉,都不好看。去自然要去,但這個禮就不是這麼容易賠上的。”
待到赴宴那日,李重五、趙光、田繼松相繼進府。陳紹禮一見人到齊,立即下令關閉前後大門。
趙光大吃一驚:“宴席呢?”
“何來宴席!本官要問你們的罪!李重五、趙光,堂下等候!”
接着一擁而上數十個衙役,生生将李重五、趙光押至堂下。
等田繼松回過神來,吓得一腦門子汗。在旁邊連勝勸:“紹禮兄,這是作何?李将軍、趙将軍都是自己人……”
陳紹禮一拱手,正色道:“請大人恕下官先斬後奏。今日當堂提審李重五、趙光,田大人乃西京兆尹,一方父母,百姓受禁軍之苦,苦不堪言。今日就請大人與下官同審這兩個惡霸!”
李重五、趙光自是百般狡辯不肯承認。但除那婦人之外,更有上百深受其苦的農戶作證,甚至有軍中被搶占妻子的兵士為證,就在此朗朗乾坤之下,證據确鑿,陳紹禮的判決卻生生發不下去。
“下官雖主管刑獄,但一應判決皆需京兆尹簽章同意。下官呈交了判決書,卻被京兆尹扣下。足足挨延一月,一月之後,事情已起翻天覆地的變化。京兆尹支開我,另行審判,隻将兩個參将列為重罪。搶占田地、開設妓館一律抹去。隻說那個參将見色起意,搶占民女。”
“最後隻問了參将的罪。下官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後來那民婦回至家中上吊而亡。丈夫亦投水相殉。曾經作證的百姓或遭恐吓,或遭毒打。”
“下官有何面目稱官!”
陳紹禮說完,已是雙拳緊握,眼眶通紅。
“下官無能!在其位不能謀其政。隻求脫去烏紗,卸下官服,願為民,與百姓同苦!”
陳紹禮激動的話音落下,諾大一個勤政殿陡然陷入空寂,震得人心發顫。四周侍立的宮人雖然分毫未動,面上卻是無人不動容。
宋揚靈沉默了一會兒。面容依然沉靜,神色依然肅穆,絲毫看不出這樣一段慘痛往事在她心中是否激起波浪。
“此事震人心魄,然而卻隻得你一面之詞。世間真相,但凡肯查,總會水落石出。今日你出宮之後,将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寫了下來,拿出你的物證人證,本宮自有裁處。你在京中無門路,亦無依靠,孟将軍自會照拂引導于你。”
陳紹禮一滞。他絲毫看不出皇後心思,又為這不動如山的态度折服,心想,要掌一國政事,自然不可能因為自己一番話就盡信。當是再行徹查的。他想了想,大着膽子道:“下官雖得孟将軍引薦入宮,但下官所呈之事乃禁軍弊端,孟将軍又是殿前司指揮使,禁軍統領,下官擔心,官官相護。”
宋揚靈的眼皮都沒擡一下,聲音沉着笃定:“孟将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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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陳紹禮出去之後,宋揚靈伸出手指,輕輕敲打書案邊緣,低頭沉思:西京——禁軍——流民——米湛盧!
一盞茶時間之後,魏松進來報說,陛下散朝過來了。
她起身迎候,打算同蔺枚一齊回鳳銮宮用早膳。至于陳紹禮之事,倒不急着說。
魏松跟在她身側,低聲道:“方才議事,米丞相提議将雨成田調往文字外庫司,陛下已經準了。”
宋揚靈雙眼微眯,一絲厲色轉瞬而過,她道:“米湛盧到底是宦海多年的朝臣,比米黛筠的腦子好用多了。米黛筠隻知跨級升遷,争那些名不正言不順的虛名。米湛盧一出手,倒是精準。文字外庫司管傳達聖旨,品階不變,權力陡增。本宮就算想駁回,一時還找不到合适理由!”
魏松聽宋揚靈語氣淩厲,躬身未敢答話。
半晌,宋揚靈才道:“讓他去。但凡一件事要成,皆是天時地利人和的作用。管他什麼事,遇不上好時辰,便是下了死功夫,也是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