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禮從窗前走回書案。案上放置的一盞茶早涼了。他端起來喝了一口。冰涼微苦的水順着喉嚨一路冷到肚肺。
外面的嘈雜之聲漸息。一個年紀大些的仆婦好說歹說勸走了陳夫人。
如果不是為了官聲考量,他斷不會将這老婦接來自己身邊頤養天年!
她也配!
當年他從陳府門口跑脫,再未歸家。
流蕩于京城的大街小巷,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滿腦子卻隻有一個念頭——出人頭地!
可是京城道路,縱橫交錯,卻不知哪一條才能通向高處。
突然想起一句話,也不知是哪裡聽來的。
滿堂朱紫貴,盡是讀書人。
——讀書!
沒錢上學,就翻了牆頭,爬進書院裡聽講學。拿了樹枝,在泥地上歪七八鈕地學寫字。
那樣聰明。聽過一遍的詩文,立馬就能背誦。看過一遍的字,轉頭就能依樣畫葫蘆一一描摹。
讀書人斯文,自不會打他罵他。可是撂下臉,道一聲趕出去,依然錐心刻骨。
那一日,又被趕出。
他耷拉着腦袋蹭出後門。嘴裡還默默念着方才聽到的那幾句文章:
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
忽而聽見身後一聲呼喚:“那小哥,等等。”
他詫異回頭,見門檻上坐了一個穿布衫的老翁,頭發胡子皆白,兩手揉搓在一起,黧黑黧黑的。
“你要是不害怕,就跟我走罷。”
他有什麼需要害怕?
點點頭,跟在那老翁後面,一步一步地走。
老翁推了輛車。車裡也是黢黑的,能看見些黑漆漆的沫子。他猜是掉下來的炭沫。這老翁多半是個賣炭翁。
一老一少,一前一後,走了好遠。出了城門,四下裡荒蕪起來。荒草比人還高。
他突然害怕了。腳下越來越慢。
老翁回過頭沖他一笑,又指了指遠處:“我家在那邊。”
他将信将疑,仍是一路跟随。到天快擦黑時,才終于到了一戶人家前。三間茅草屋,搖搖欲墜似的。竹籬笆圍了一道院子,種了菜,養了雞。
他跟着老翁走進去。開了門,裡面還坐了個老婆婆,一見他們半是詫異,半是歡喜,可并沒直接問他是誰,隻一個勁叫他:“快吃飯快吃飯。”
那以後很久,他們也從未問過他的來曆,隻叫他“二郎”,好像他從來就是這個家裡的一員,隻不過去外面兜了一圈,終于又回來了。
第二日,吃過早飯。翁翁跟他說:“我曉得你想念書。京裡書院束脩高,我實在沒法子。近郊有個先生,設了個學塾。你要是不嫌棄,咱們今日就去。”
他突然鼻子一酸,趕忙低下頭去。一大顆眼淚打在衣袖上,迅速泅開。
淚眼模糊中,瞥見翁翁腳旁放了一隻壇子。壇子上疊得整整齊齊幾塊青白相間的藥斑布,印着花鳥。
想來是昨晚就已經預備好了的,今日要用作束脩。
他隻覺鼻子更酸得厲害。身子止不住微微發抖。
沒想到日子真的就此大變了樣。
不挨朝打暮罵,不用忍饑挨餓,還能安安心心讀書。一下學就幫翁翁婆婆幹活。至今,他仍能從指縫間聞到燒炭留下的煙熏火燎氣。
可是這個氣息讓他安心。
他花了和多年才學會安心。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适應得很快。功課是學塾裡最好的,被夫子視為得意門生。幹活也得心應手。
沒想到,夜裡還是做夢。夢見仍舊在那低矮陰沉的土坯房裡,她母親笑嘻嘻的,跟他說:“你的日子得跟着我重新來過。什麼翁翁婆婆,都不作數了。”
一下驚醒。
伸手摸摸床頭,又拉拉被子。茫然許久,才知道是做夢。跌入深淵的心複又慢慢爬回來。
如是過了幾年,學業漸成,卻也發現,夫子再能教他的着實有限。
要想蟾宮折桂,除非去國子監。
他悶着頭想了多日,不言不語的。翁翁婆婆的力量,他再清楚不過。沒道理要二老為了他再平白受苦。
可是,有一日,婆婆拉了他進屋子。打開鬥櫃,竟然翻出了幾匹绫羅。紫地鸾雀穿花錦,還有幾匹真紅錦,雙窠雲雁紋樣。
婆婆在绫羅上拍了幾下,揚起好些灰塵:“本來是給你娶媳婦兒用的,既然讀書要緊。你就先拿去。”
他至今仍記得那日天光好。一道一道從窗戶射進來,若水般透亮。
陳紹禮想得入神,不妨丫鬟進來添換茶湯,倒唬了他一跳。
“不用換了,我要出門。你出去叫人吩咐一聲,備轎子。”
陳紹禮向來嚴肅,再年輕貌美的丫鬟亦不假以辭色。眼看着天快黑,丫鬟也不敢勸,更不敢問去哪裡,隻躬身領命出去了。
他略微整理一番,便擡腳出門。到了二門外,上轎,說一聲:“去潘大人府上。”
——————
潘洪度正跟妾侍在院子裡飲酒聽琴。這是他最喜歡的小妾,亦是從前伺候他的丫鬟。滿腹詩詞學問皆得他所授。當年練字,亦是他握着手掌,一筆一劃教的。
小厮通傳陳大人來訪。
潘洪度想了想,這時辰,多半是有要緊事。忙命引入書房。
陳紹禮等了片刻,就聽見靴子響,迎出去,雙手作揖:“深夜打擾,實有要緊事。”
“但說無妨。”
一座十六枝的鎏金燭台,點滿了蠟燭,照得書案近旁亮若白晝。
“皇後已與孟将軍議定謀反,要另立新帝。”
短短一句話,道不盡觸目驚心的宮廷陰謀。
潘洪度隻覺眼皮重重一跳。額上青筋都爆了出來。盡管猜了無數遍,幾乎笃定宋後不安好心。此刻聽見陳紹禮将猜測坐實,仍舊忍不住心驚肉跳。
他突地一拍書案,義憤填膺:“好個歹毒婦人!”
皇後歹毒麼?
陳紹禮晃了晃神。他見到的皇後,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正是聖賢書裡說的“民之父母”。
見他不說話,潘洪度還以為他是過于驚懼,收了面上怒色,寬慰道:“你也不用愁。幸而我早有準備。”
陳紹禮不禁望向潘洪度。
“宋後以為隻她手中有兵權麼!李忠将軍忠孝節義,早向我表露心迹,願為君盡忠,肝腦塗地在所不惜。明日我便上奏陛下皇後懷有疑心,隻要自她宮中啟出證物,又有李将軍在外接應,何懼孟昱小兒!”
陳紹禮先前隻些微感受到暗流湧動,朝中氣氛不明。不曾想原來有心人早都設好了局,站好了隊。
一時之間,他隻覺茫然無措。半晌才感慨一句:“倒不枉他一個忠字。”
潘洪度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賢侄亦是忠勇可嘉。”
陳紹禮忽然身子一顫——這是潘洪度第一次稱他為“賢侄”。這是不是意味着他認祖歸宗?
潘洪度像是看出他心中疑問,笃定道:“你放心,你身上皿脈,任誰也改變不了。待此事成,你立下的功勳自不遜先祖。誰還能攔着你進祠堂?既不枉我當年助你科舉應試,亦不負你月下聯詩的豪情。”
“大人昔年栽培之恩,小侄沒齒難忘。”
說起當年,陳紹禮心中對皇後的愧疚才消散一點。
因為潘洪度于他有恩。
當年眼看科考臨近,他卻因為戶籍得不到考試資格。西京兆尹不肯為他寫薦書證明身份。
眼看在就要錯過科舉之期,他卻整日枯坐家中,毫無辦法。錯過了這一期,便要再等三年。三年,又得多少束脩!
他自是不能再這般拖累翁翁婆婆。
到八月十五日,忽然聽見人說附近的園林來了好些達官貴人賞月。車馬轎子有長長兩溜,丫鬟都穿金戴銀,如同天人下凡。
住在近處的人家聚在一處議論。
“什麼貴胄?排場這等大!”
“聽說有個什麼國公爺,姓陳。”
突如其來的念頭在他腦中咋響。他激動得幾乎站立不住。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再遭一頓羞辱!
走正門,自然不得進。
所幸在周圍住了這麼久,知道怎麼避開園中養的狗。爬了牆進去,一邊跑一邊找。
後來聽到歌舞聲,找過去。果然看見一群衣冠華麗之人圍坐一處。
他沖上前去。
一眼就認出了誰是國公爺。如果如他娘當年所說:“兩人一個稿子。”
“我是碧桃的兒子。”
陳玉才卻仿佛受了很大驚吓似的,半天沒回過神來。
倒是近旁的人一疊聲嚷起來:“誰放這野小子進來!來人!快來人!”
轉瞬之間就有無數護院圍了上來,眼看又要被趕走。他一邊掙紮,一邊高聲叫喊:“我隻想求一道書信,請西京兆尹為我寫薦書證明原籍。一月後便是大比之期……”
“慢着!”
清越而沉穩的聲音。
他不禁側頭一望,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穿月白交領襕衫,戴高裝巾子,留長須。眼神溫和。
“你說要參加科舉,今兒就先試一試罷。月色這般好,不如做首詩,可好?”
潘洪度一開口,其他人不由自主都停了手,隻将目光齊齊落在陳紹禮身上。
他倒絲毫不怵,低頭思索一番。念了幾句: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1)
“好一句‘人間萬姓仰頭看’!”潘洪度先贊一聲好,又舉起酒盞,遞到陳紹禮面前:“憑這一句,值多少薦書。此事全在我身上,你隻管安心應試。”
他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後來,潘洪度安排他在一處别院裡住下,專心溫習。
考試以後,果然蟾宮折桂。可謂一日看盡長安花。他參加科舉時,不同如今皇後放開科舉,一期選上百人。那時,多數人恩蔭得官。如他這般,真正從考試出身的,鳳毛麟角,亦是萬中選一。
那等風光無限,卻遇上老天兜頭一盆涼水。
想起往事,陳紹禮突然面色蒼白,隻覺冷得如墜冰窖。
“怎麼了?好好的,怎臉色突然難看起來?”
“有些發冷,不妨事。”陳紹禮連忙遮掩,又道:“既然大人已有計較,小侄這便告辭。”
潘洪度相送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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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紹禮回到家中,隻覺一日輾轉起伏,周身都要散架一般。剛落轎子,管家卻着急忙慌迎上來:“大人,可算回來了。宮裡的中貴人,等了好一陣子了。”
宮裡來人!
陳紹禮不禁懸起一顆心,快步走到正堂。隻見鄭都知坐在交椅上喝茶——皇後宮裡的内侍。心下不由更是一沉。
他連忙走上前去:“勞都知久等,下官有愧。”
鄭都知放下茶盞,笑呵呵的:“不妨事,不妨事。咱家替皇後傳句話,請大人即刻随我進宮。”
陳紹禮一顆心都揪了起來。難道皇後已經知曉自己與潘大人的共謀?!
不可能!不可能!
他面露難色,試探道:“天色已晚,下官入宮,可否不便?未知是何等要緊事情?”
“朝堂上的事情,咱家可不敢過問。”
陳紹禮自我安慰:皇後要真是起疑動手,何必派遣内侍?于是道:“那請都知在前,我等即刻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