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專心推敲蔺常布置的文章時,朝堂上風雲變幻,局勢大變。
大理寺派人徹查樞密院,查出克扣軍饷、買賣官位,勾結将領數條大罪。樞密使被罷免流放,大半官員受到牽連,無一不是抄家流放。
最後,蔺常下令縮減樞密院規模,以前幾百人的樞密院隻剩下二十來人。曾經權勢滔天,章一朝軍政的官署如今形同虛設。
這一番大變故自然激起不少老臣的反對,尤其是利益切膚的老輩将領。奈何他們的時代已過,以李長景為首新一代将領已然崛起,全力擁護此次變革。雙方勢力博弈之下,老一代已是被打擊得毫無還手之力。
最後,曾鞏薇父親負氣上書,直言人老體衰,又兼病痛纏身,不堪重任,請求解甲歸田。
蔺常禦筆一揮,安慰幾句,竟準了所請。
曾紀武本不曾病的,收了此批複,傷心怄氣之下,倒是真的大病了一場。
話說回宋揚靈,為了寫那篇論後宮幹政,可謂大費腦筋。想起那日陛下、皇後前後動靜,再加之朝堂震蕩,不難猜出陛下突然叫作此文章,是為了敲打皇後,乃至震懾整個後宮。
她想,後宮中人雖大部分識字,卻不是飽學之士,文章一定得淺顯易懂,寫得高深了,引經據典也是毫無用處。再則,畢竟是針對皇後,言辭不可不太激烈,不說為自己留條退路,就是為帝後日後好想見也得留有轉圜餘地。
一片文章,寫了改,改了寫,足足熬了兩個通宵,才終于完成。
借鑒了《觸龍說趙太後》的寫法,全篇毫無激烈之辭,反倒是殷殷勸誡之語。字裡行間盡是良苦用心。
蔺常看了之後,甚為滿意。他與曾鞏薇成婚多年,又有一雙頗得他歡心的公主。帝後之間,不可謂不是伉俪情深。曾鞏薇此次急不可耐地插手朝堂事務雖然讓他不滿,他隻是想小懲大誡以警示後宮諸人,并非去安全不顧念夫妻之情。
他細細看完文章,眼裡掠過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道:“你父親曾高中探花,文采過人。我亦曾聽聞他詩詞比文章更好。你倒是繼承了他的才思。”
宋揚靈不禁面露笑意,辭道:“奴婢才疏學淺,不敢當此謬贊。”心中大石終于放下。交卷之前,自己雖然也覺得文章不錯,但到底是自己寫的,有一種身在此山的迷茫,不知是真好還是自己覺得好。忐忑惶恐似鼓點擂動。此刻得陛下誇獎,放心置于又頗驕傲。
繼而又想她辦文書工作非止一日,今日得龍心大悅,怕不是賞賜她一個女官職位?正飄飄然間,蔺常卻沒再說其他,隻吩咐下去叫人抄了出來送到書韻局教授,又令後宮傳閱。
宋揚靈見并無其他賞賜,失落之餘,隻得肅容施禮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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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一出,宮内嘩然。有心人一猜便知曉這是借機敲打皇後。而朝堂上李氏家族大獲全勝,加之李賢妃又育有皇長子,未幾,傳言更甚,都道皇後的位置怕是保不住,這後位隻怕遲早是賢妃的。當了皇後,将來還可能是太後!
一時之間,宮中風向大變,李賢妃竟隐隐有了主導後宮之勢。
曾鞏薇到底是将門出身,烈性脾氣,雖然母家失勢,父親重病,加之流言席卷,此等形勢之下,她到絲毫沒有恐懼害怕,反而急怒攻心,帶着人便闖到勤政殿,與蔺常硬對硬地大吵一架。
眼見蔺常暴怒,眼中射出危險的光。曾鞏薇這才驚覺,沖動太過。曾家已然失勢,自己還有兩個未嫁的女兒,若真因為這一時沖動連累女兒,可如何是好?!
害怕之下,突然跪坐在地,涕淚橫流。
這一鬧,隻要蔺常發話斥一個“禦前失儀”,曾鞏薇的皇後之位隻怕難保。蔺常卻隻是怒氣沖沖地瞪了她一眼,才沉聲吩咐:“帶皇後回宮!禁足鳳銮宮!”
之後,流言更甚。
那日午後,宋揚靈走出一道月洞門,伸手擋了擋遮眼的梅枝,便看見另一頭李賢妃一行人正好過來。她趕緊屈膝福禮,一直等李賢妃過去了才站起來。
正要走,看見米黛筠招手叫她:“恰好你在,東西太多,我拿不過來,你快來幫忙。”
宋揚靈快步過去,道:“婵娟不是同你一起當差麼?什麼東西兩個人都拿不了?”說着進到室内,隻見桌案上擺了滿滿一桌的茶點,裝了兩隻食盒都裝不完。旁邊還頓了一壺好茶,用的是一套白瓷九足茶具——是帝後專用的。今日拿給李賢妃用,便是逾矩。
她遲疑了一下,望一眼米黛筠。
米黛筠也靈透,知道宋揚靈是什麼意思,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婵娟那個人,最是認死理的,死活不讓我用這套茶具。見拗不過我,就冷笑着走了。嗤……,她那脾氣,隻合做一輩子宮女。”
宋揚靈低聲道:“眼下雖是這麼個景況,但皇後一旦得知,發落你我還是不在話下。”
米黛筠一笑:“你也說現在這等景況,誰還傳這話出去?讨得了好麼?”再壓低聲音,在宋揚靈耳邊道:“再說賢妃為人争強好勝,自是不甘低人一頭。這個馬屁,保準她歡喜。”她見宋揚靈仍舊遲疑,便道:“行,行,行,你拿食盒,我來端茶。你還隻見我這行事,不知道尚服局、尚食局還有入内省那幫眼淺的,早拿着上好的物事緊着賢妃挑。”
宋揚靈才道:“你别被流言蒙了雙眼。我看陛下對皇後仍諸多顧念,不是就此情斷的樣子。捧賢妃是一回事,也萬不可輕忽了皇後。”
米黛筠嘻嘻一笑:“放心,如今皇後禁足鳳銮宮,我就算想輕忽,也沒機會不是?”
宋揚靈笑着輕擰了一下她的面頰,道:“把你乖的。”
“嘻嘻,輕點,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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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妃沒坐多久,隻和蔺常說了一回皇子們的功課,便起身告辭。隻是走前,面帶笑意,說閣裡諸人伺候陛下,日夜勤謹,大賞了一回。
謝恩的人群裡,米黛筠沖宋揚靈直眨眼睛。宋揚靈明白她的意思,是在炫耀那茶具讨了賢妃歡心之功,也笑起來。
賢妃走了之後,衆人嬉笑一回便各自散開。
宋揚靈站在窗外朝書閣内望一眼,隻見陛下正手握一冊書。伺候得久了,也懂蔺常脾性,知道他看書時不喜打擾。便立在廊檐下,靜等裡面吩咐。
站得久了,着實無聊。一雙眼睛便在前方樹枝上溜來溜去。
宮中歲月,悠長時仿若無邊無涯,快起來又如白駒過隙。一晃眼,孟昱已經走了數月。她記得,孟昱走時是深秋。滿地的枯枝落葉,道不盡蕭瑟之情。而後大雪紛飛,她聽說邊關更是嚴寒。也不知孟昱習不習慣。現在,光秃秃的枝頭上竟然已有了星星點點的綠意。
立春剛過,天空一日比一日晴明。日陽也越來越通透,照在人身上,像在撓癢癢一般舒适宜人。
溜完樹枝,又溜到前方那處水塘上。枯敗的荷葉早已被扒光,此刻隻剩了光潔的睡眠還有一點綠萍。
其實很想寫封信告訴孟昱這幾個月發生過什麼……
“想什麼呢?”
一道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宋揚靈一驚,忙側過頭去,見是蔺常走了出來,她立刻福禮請安。
蔺常語調輕快道:“不用多禮。我在裡面就看見你在發呆,想什麼想得這樣入神?”
宋揚靈的語氣幽幽的:“隻是想起一句話,風起于青萍之末。”
是的,這幾個月,她自己從被誣陷偷東西到下皇城司獄,再到天子身邊領案牍之責,後宮楚昭儀發瘋,皇後失勢,朝堂是整整一個樞密院被打散,樁樁件件,卻起于楚昭儀對一個低微宮女的陷害。
果然是,風起于青萍之末。
蔺常盯着她黑沉的雙眼,雲淡風輕地笑了一笑。像是看懂了背後深意,卻毫不在意一般,隻道:“你差當得不錯,就免了你的奴籍,先做一個校書罷。”
心心念念了許久了心結突然被這樣打開,宋揚靈震驚得差點忘記謝恩。手忙腳亂地道謝之後,歡喜得不知雙手該放何處。
她終于脫卻奴籍,成為一介良民!甚至有了一個九品官位!
蔺常輕輕笑道:“歡喜得話都不會說了?”
宋揚靈點點頭,還真是說不出話了。
末了,隻聽蔺常歎道:“你前次所供之人,已被抓到。據他供稱,知曉《涼州筆記》确實是因為羅摩人透露消息。而羅摩人知曉則是因為早已控制了望樓。看來,派往西域的隊伍,徒勞無功了。”
怅惘過後,蔺常又鼓舞起精神:“我養兵多年,為此一站,已是諸事完備。就算沒有那西域諸國支持,我大睿軍隊照樣能踏平羅摩草原!将來我朝軍旗還将插入西域腹地!”
他雖未派出的哪隻精銳惋惜,然後位高如他,這惋惜也隻是轉瞬即逝。因為他有更高遠的志向和大局。他的眼裡隻有萬裡江山。
宋揚靈卻覺得隻如當兇一擊。蔺常所說派往西域的隊伍,隻是一個符号,是他從未曾見過的人。于宋揚靈而言,卻是孟昱,是幾個月前還在她眼前活生生的孟昱。
難道真的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