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不算小,卻因為堆滿雜物而顯得局促,走進來會聞到一股非常明顯的皮臭味,這是從事皮匠一行皆不能避免的,不過院中雜物雖多,卻并不顯淩亂,規整的十分利落,跟之前老張皮匠在時大相徑庭。
這人不論從長相還是做派,跟老張皮匠完全不是一路,細想想倒是有幾分意思,葉長安之前從未注意過他,竟隐約有些可惜。
就着尚還暗淡的天光,葉長安饒有興緻的巡視一圈,目光停在一個裝滿水的大木盆上,裡頭泡發的是幾根動物筋腱,她一眼無法辨别出是什麼畜生身上的,但卻看的出來成色皆上乘。
如此上好的筋腱,卻不知他要做什麼。
“不知郎君的皮匠手藝是何處學來的?”葉長安狀似無意的提了一句。
薛六沒有立時答她,轉而去竈下,往湯鍋裡撒了一勺鹽花,捏着勺柄攪動了兩下,“葉媒官可用過晚飯?”
葉長安的腸胃不争氣的抗議了一聲,自打進了院子,那牛肉湯的香氣就不住的往鼻子裡鑽,若非她涵養功夫向來練的好,大概口水都要流足三尺。
“不曾。”她認的十分坦蕩,完全不以踩着飯點進人家門為恥。
薛六看她一眼,轉身去食櫃中端了幾個碟碗,擺上小木幾,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似乎就是轉了幾下身的功夫,一桌看上去很像樣的晚飯就備齊了。
兩大碗牛肉湯,一盤切好的醬牛肉,另有冷飯幹糧,賣相随意的很,卻莫名勾人,薛六随意歸攏起披散的長發,率先跪坐在蔺草席上,“殘羹剩飯,随意用些。”
葉長安撇嘴,随意的接受了他殘湯羹剩飯的邀請,暫時決定看在這碗牛肉湯的份上,給他說一個像樣的媳婦。
她先舀了一口牛肉湯慰藉了空蕩冰冷的腸胃,正琢磨着要不要撿一隻幹糧泡湯吃,忽然瞥見對面某隻修長的手,正端了小半碗冷飯往熱湯裡拌,耐心的攪拌了好一會,才慢條斯理的舀了一勺往嘴裡填。
常樂縣地處西北邊陲,飲食大都粗狂,葉長安平日是鮮少吃米的,大概一輩子也無法理解江南士族一粒米都能嚼半天的境界,薛六雖然哪哪都不像江南士族出來的,但其矯情程度可堪一比。
“手藝不見得皆要人教,教的未見的比學的好。”薛六放下碗筷才開口,“葉媒官閉坊不歸,不怕巡夜武侯發現麼?”
葉長安的思維正停留在為何他會先她一步吃完以及他居然現在才回答她的問題上,忽然被他轉嫁了問題,才想起正事未說,“此時過來叨擾郎君,乃是為着縣衙要重新核查戶籍一事,郎君來常樂縣後,戶籍一直沒有落實,如此便不能判定是否在采選之列。”
薛六被黑髯遮了半張臉,平白就多了幾年歲的滄桑,所以單看外型來說,實在不像二十歲以下的小年輕,葉長安如此說,皆是套用客套官話,言下之意就是想問問他多大歲數,以及方不方便上戶籍。
畢竟這年頭黑戶太多,大都有見不得光的難言之隐,問的不夠委婉,很容易被人直接轟出去。
薛六看着神叨叨的,脾氣好似不錯,就是總答非所問,反問她,“葉媒官可有想過做些别的,小小年紀做這一行,似乎并不容易。”
“我如果沒進官媒衙門,這會大概已經去打家劫舍了當土匪了,你說我做哪一行比較容易些呢?”
常樂縣屁大點個地方,她葉長安的大名也算是家喻戶曉,幾乎沒人不知道她沒了爹娘,說起她來除了感歎就是唏噓,卻沒人覺得她當媒官養自己糊口有甚不妥,所以在她聽來,薛六的關注點非常的與衆不同。
“當土匪啊,好志向。”薛六居然還十分認真的做出一番思考之态,“葉官媒很有這方面的氣質。”
葉長安:“……”
終于知道他為何一把年紀還說不上媳婦了,明擺着是嘴欠。
她克制着脾氣,說道:“我此來,還有另一項要務,卻不知郎君可有婚配?如果尚未婚配,我這裡倒是有一樁合适的。”
“果真如此,我洗耳恭聽。”出乎意料的,薛六應的很痛快,暫時沒發現任何恨娶恨嫁的迹象。
“是漁溪坊的張家娘子,年芳十九,品貌是屬上乘,且乃家中獨女。”葉長安唱書似的把張娘子的基本情況與之描述一番,見之無甚反應,又續道,“張娘子之父乃屠戶,算是常樂縣中數得上的富戶,十分看中未來東床的才行,我覺得郎君甚為合适,且屠戶皮匠自有關聯,是乃緣分。”
葉長安有點編不下去,作為媒人,原則上要挑好聽的話說,互為介紹的時候盡量突出對方的優點,比如回頭介紹薛六的時候,便不能言其行為乖張舉止可疑,看上去像個僞裝的江洋大盜之類。
但張娘子其人,美則美矣,富則富矣,卻再無其他可取之處,通常這種時候,考驗媒官口才以及演技的時候就到了,如果此刻坐的是一位資深媒官,大概還會說些秀外慧中賢良淑德,娘子郎君配的天上有地上無之類不要錢的奉承話,并且不會凸顯任何違和感。
葉長安作為媒官的道行顯然有限,她之所以能在一幹媒官中脫穎而出,靠的不是一張嘴,多半是她那很具有土匪氣質的臉。因為多數情況下,她所經手的都是問題釘子戶,比如到了婚配年紀拘不婚配者,待交由官府強行婚配時各種不配合的,再比如婚配雙方因為彩禮鬧的不可開交的,諸如此類不等,但無一例外的,可以好好說話的并不多。
像薛六這般老老實實聽她介紹的委實少見,意外之餘倒生了幾分感慨,早知道他如此配合,該給他挑個好一點的。
“葉媒官是想說,我看起來比較像吃軟飯的?”
……葉長安尴尬的撓了撓鼻子,“當然合不合适,還得郎君自己決定。”
薛六嗯了一聲,不知道算是應還是沒應。
“長安二字,取的是哪兩個?”
嗯?葉長安摸不着頭腦,媒人的名字有那麼重要嗎!
“就是長久安樂之意。”葉長安解釋說,“是家母随意取的。”
“哦?令堂可是西京人?”
葉長安的母親的确不是此地人,但也沒人說得清具體是哪人,因為她是個啞人,還是個很有姿色的啞人,通常生的好看的冷美人大都跟人有距離,何況她并不能正常與人交流。
當年她落魄至此被葉長安她爹所救,後來便順理成章的結成姻緣,不過美人不得長命,葉長安六七歲時她便去世了,是以葉長安對她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因為即便是母女之間,亦無多少溫情可憶。
“葉媒官不要誤會,說起長安二字,總會想到懷念故地之意,便妄測令堂亦是此意。”見她難于啟齒,薛六解釋說,“西京長安,正是家父祖籍之地,一時感慨。”
怪道薛六此人粗狂中帶着那麼點貴族雅氣,竟是有些出處的,畢竟生在西京的人,便是平頭百姓都跟他們不是一種做派。
“郎君話說遠了,如果郎君有意與張家娘子見一面,十五那日文廟坊的廟會,我會設法讓二位私下見一面,重上戶籍一事,煩請明日去縣衙公廨走一趟,屆時我會等候郎君。”
薛六不置可否,看樣子是同意了,這與葉長安事先預想的不大一樣,此行順利的叫人疑窦叢生,但她不是個杞人憂天的人,事兒來了解決事,沒有平白提心吊膽的道理。
葉長安起身拱手,“多謝郎君的牛肉湯,改天若是有閑,我請郎君喝一回正宗的。”
這是謝他款待呢還是寒碜他牛肉湯做的外行呐,薛六胡子底下的嘴角一抽,心說沒見過這麼以怨報德的小娘子。
小娘子不光以怨報德,形迹也十分與衆不同,敢在閉坊之時随意到人家串門子的,通常都不是一般人,瞧她兜着手閑庭适步,轉臉的時候眼角眉梢勾出的那麼點機靈氣,一看就是有恃無恐慣常走夜路的。
“郎君能做弓?”
走到院子的時候,葉長安拾起一根半成的弓弦,狀似無意的問他。
“如你所見,暇時會做一些,賣給普通獵戶所用。”薛六反問她,“娘子擅弓?”
“不擅。”葉長安挑眉看他,“弓弩箭羽之物,難免會聯想到戰争,在我看來,凡事學以緻用才作數,我又不上戰場,學之無用,況有時你擅長某樣技能,大概就注定要為其所用。郎君可知當年秦未将軍,臂力驚人箭技無雙,天賦異禀又如何呢,終抵不過戰死沙場的命運,可見這東西還是不要輕易擅長的好。”
薛六隐在暗夜中的臉僵住一瞬,竟然覺得她說的挺有道理。
“郎君留步,告辭。”葉長安沒有勞煩他開門關門,直接翻牆院離開,輕盈的如同跳牆的貓。
薛六眉頭一挑,果然是個慣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