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紅磚,屋檐層疊,賀雲昭坐着青頂小轎,一路從前院過了垂花門,不安地絞着藏在寬袖裡的帕子。
入了内院,賀雲昭就下了轎子,跟着甄氏身邊的管事媽媽,入了如意院。
如意院裡,甄氏早就在明堂裡面等着了,穿着绛紫缂絲馬面裙,頭簪扁方,形容消瘦,勉強打起精神來迎客。
賀雲昭一見到母親,忍不住眼眶泛紅,甄氏行禮的時候,她連忙把人扶起來,笑道:“今日是我,夫人無須多禮。”
她的母親瘦了,眼睛下面都黑了,賀雲昭心如刀割,恨不能向甄氏說明真相,但此事太多匪夷所思,賀家人怕是不會相信,于她報仇也有阻礙。
偷偷拿帕子按了按眼睛,賀雲昭道:“夫人也請坐。”
二人一處坐在羅漢床上,丫鬟送上來茶水糕點,賀雲昭低頭一瞧,全是她前世愛吃的金絲蜜棗、青梅、紅豆棗泥卷。甄氏不大愛食甜食,但女兒喜歡,所以她院裡常常備着這些。
賀雲昭拈起一塊棗泥卷,依舊是熟悉的賀家廚子的手藝,棗泥總是搗得碎碎的,入口即化,紅豆紅棗分量均勻,甜而不膩。
連吃了幾塊,賀雲昭平複了情緒,贊道:“賀家糕點比伯府裡的好吃。”
甄氏微微笑道:“我們家的廚子是從蘇州過來的,做的糕點有蘇州甜點的風味,夫人吃慣了京都的東西,許是覺着蘇州的口味新鮮。”
甄氏是蘇州人士,賀家很多老人都是陪嫁過來的,做點心的廚娘就是,賀雲昭被蘇州的廚娘養刁了口味,除了自家點心,别家的都不大入得了口。
二人閑話了一會兒,甄氏說起鎮國寺那日,難為情道:“那日沖撞夫人了,說句冒昧的,隻是夫人太過年輕,那日我不曉夫人身份,才說了唐突的話。”
賀雲昭連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夫人說您女兒于我有幾分相似,我倒是很好奇賀家小娘子長得如何花容月貌,不知可否方便一見?”她想看看何雲昭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甄氏歎氣道:“也罷,我家小娘子随了她父親,脾氣耿直,口直心快,病了這些日也沒什麼閨中好友來探望她,既然夫人不嫌棄,就辛苦夫人随我去一趟了。”
賀雲昭微微垂首,心聲愧疚,倘若她不是這般性子,能有幾個知己好友,指不定這時候她們還能來開解開解母親,不至于惹甄氏這般憔悴。
二人并肩去了賀雲昭住的紅楓小苑,院子裡種了一片楓樹林,楓葉紅的時候落滿一地,漫院遍地的葉子,火紅豔麗,是她最愛的景象。
重回熟悉的院子,賀雲昭心情甚好,感慨良多,仔仔細細地看着五年前自己院中的一草一物,丫鬟婆子,竟然覺得十分有趣,十分感動。
倘若她沒有嫁給程懷仁,即便是終身不嫁了,前一世的日子也過得夠舒心呀!
甄氏命丫鬟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帶着賀雲昭去了内室。
賀雲昭走到黑漆嵌螺钿花蝶紋架子床前,打起湘綢葫蘆雙喜紋帳子,輕車熟路地挂在鎏金如意鈎上,略彎着腰去看變成自己的何雲昭。
床榻之上的人面白如紙,不複往昔神采,眼窩凹陷,紅唇枯白,似是大限将近。
賀雲昭心頭一揪,她用了婆母的身子活得逍遙自在,何雲昭卻在賀家即将垂死。她真是良心難安,隻可惜此事并非人力可為,今生今世隻好替婆母報得大仇,祈禱她來世無憂。
不知怎的,何雲昭忽然皺起眉頭,露出難受的表情。
甄氏替“女兒”撫平眉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帶着賀雲昭出去。
出了紅楓小苑,賀雲昭的兄長賀雲京正好往這邊來。
賀雲京前幾年在衛所摸爬打滾過,所以渾身骨肉結實,身材高大,挺兇闊步而來。他現已是衛所下轄的千戶,不似前幾年那般需要風吹日曬,膚色漸漸白了回來,長得也是面如冠玉,冷峻倜傥。
賀雲昭今年将滿十七,正是說親的年紀。賀雲昭看着風華正茂的哥哥,甚感欣慰,隻不過想到以後那位性格狹隘的嫂嫂,笑容忽然就淡了。
說起來也是唏噓,他們賀家向來行善積德,父親與幾個好友一起在郊外資助了一個義莊,專收留無家可歸的婦孺,甄氏常年拜神拜佛,賀雲京待人有禮有節,隻賀雲昭性格稍稍驕縱些,但也無傷大雅。
可前世賀家兄妹兩個過得都不算美滿。
賀雲京走到甄氏面前喊了聲“母親”,随後目光轉到賀雲昭身上,隻見她膚白無暇,雙目水波流轉,紅裙瑪瑙簪,甚是嬌美。他原以為是妹妹的好友來這邊探望,沒想到卻看到她梳着婦人髻,所以按下驚豔的神色,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喊了聲“夫人”。
甄氏這才道:“這是忠信伯府的夫人,與我在鎮國寺偶然遇見,我險些将她錯認作你妹妹,這才結了緣。勞夫人惦記,我便邀她來府上作客。”
賀雲京又掃了一眼賀雲昭,她的長相倒沒有多像自家小妹,隻是裝扮與神态,甚至站姿都很像。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忠信伯夫人還是比自己的妹妹沉穩大氣雍容華貴一些,那是經曆世事以後的睿智,年輕的小姑娘沒有這種眼神。
賀雲京不禁想着,垂危的忠信伯府能娶回這麼一位新夫人,還真是祖上積德了。微微沖賀雲昭颔首,他便看向甄氏道:“母親,您送夫人,我去看看卿卿。”
熟悉的稱呼像甜蜜的重錘砸在賀雲昭心上,相見不相識,她的母親,她的哥哥,明明就在她眼前,卻還是那麼讓她想念!
賀雲京正要從甄氏身側走過去,紅楓小苑裡匆匆忙忙跑出來一個丫鬟,追上來道:“夫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甄氏雙腿一軟,險些沒站住,緊緊地握着丫鬟的手問:“怎麼回事?”
“小姐渾身出冷汗,還抽搐……怎麼喊也喊不醒……”
甄氏甩開這邊的人就跑了進去,丫鬟們也都跟了過去。賀雲京扭頭看着賀雲昭道:“委屈夫人了,我送夫人一程,順便讓管事請大夫來。”
賀雲昭連忙道:“還是小娘子病情要緊,賀公子快去請大夫吧,我在後邊跟着你出了後院就行了,有我兩個丫鬟跟着,你不必擔憂我。”
賀雲京感激地看了賀雲昭一眼,便道:“怠慢夫人了,我先行一步。”
說罷,賀雲京快步離去,賀雲昭出了一口氣,秀眉颦蹙,帶着文蘭和文蓮一起出了後院。
賀雲昭過了大門前的影壁,站在大門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便下了賀家門口的大階梯,賀家下人已經把馬車牽來,忠信伯府的馬夫恭敬地候在那邊。
賀雲昭走到馬車旁,忽聞一陣寶馬嘶鳴之聲,曹宗渭正勒馬停在她的馬車後面。
棗紅寶馬的馬蹄高高揚起,曹宗渭挺立着身子,狂野疏朗,賀雲昭都快忘了,這個男子在獵場裡馳騁的樣子。
馴服好坐騎,曹宗渭下馬對賀雲昭道:“夫人,你這就要走了?”
他處理好衙門的事,急急趕了過來,還以為能和她在賀家小坐一會兒,幫着拉近她和甄氏的關系,沒想到賀雲昭走的這麼快。
賀雲昭面露愁容道:“實在不巧,賀家小娘子突然出意外了,賀夫人顧不上我,賀公子正在料理要事,我便不好多留,這就出來了。”
曹宗渭扯着缰繩,斂眸道:“前些時小娘子還平靜些……”怎的忽然之間就又出意外了?
賀雲昭不語,曹宗渭道:“看來我來的也不是時候,不如我送夫人一程,正好去看看伯爺,待我下午回到家中再讓府中管事來這邊看看。”
“那就謝謝侯爺了。”賀雲昭謝謝曹叔叔這般記挂賀家,前世曹宗渭也确實幫過賀家不少忙。
賀雲昭帶着丫鬟上了馬車,曹宗渭一步跨上高大的馬,吹了個口哨把馬頭調轉過來,他對馬車上的綢布簾子道:“順路而已,不謝。”
賀雲昭放下簾子,客氣的笑容退下,精緻的面龐上隻餘下深深的愁悶與疑惑。
何雲昭雖然一直昏迷不醒,但是從未這般發作過,為何自己一來,婆母就突出異況。
難道說,和兩人換了身子也有關系?
實在想不通其中關鍵,賀雲昭暫時隻能決定少來賀家,她的到來,很可能是何雲昭的催命符。
何雲昭救了她,賀雲昭不能害心地善良的婆母。
回忠信伯府的路上,賀雲昭隐約聽見街邊有人議論自己,凝神細細聽了幾句,似乎和程懷仁的傷痕有關,但言辭之間對程懷仁沒什麼褒獎和同情,她緩緩睜開眼,很期待忠信伯府裡的母子鬧騰出點什麼事來。
到了忠信伯府,賀雲昭與曹宗渭一處從正門進去,去了修齊院。
曹宗渭在梢間裡看程志達,賀雲昭一回屋裡休息,萬嬷嬷手下的丫鬟思音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