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懷仁進來後,先朝賀雲昭行了跪拜禮,謝嫡母教養之恩,再才去同曹宗渭作揖。
賀雲昭讓程懷仁坐下後,喟歎道:“我瞧着倒是長進了,不枉費我待你一片真心。”
程懷仁一臉感激的笑容,隻是這笑并未到底,道:“兒子明白母親的苦心。”
賀雲昭似欣慰着颔首道:“你明白最好。”心裡卻想着,程懷仁這會子是怕恨透了她。
就連若無其事喝茶的曹宗渭,也看出了程懷仁眼底的虛僞。
程懷仁略坐了一會兒,就道:“母親,兒子覺着身體好了許多,想明日就去族學裡讀書,以免耽擱課業。”
“可以,隻是要注意身子,叫陪讀的小厮仔細着些。過會兒我讓丫鬟把對牌給你,多領二十兩銀子打點院裡的人,吃喝上面直接去吩咐廚房就是,切莫委屈了自己。”
程懷仁垂首道謝,卻對那二十兩銀子不以為然。
雖然賀雲昭來了以後把規矩嚴了起來,下面的人都收斂了不少,每條支出都有名目,各處暫時都不敢撈油水。但是以前忠信伯府沒人看管的時候,管事們和姨娘串通了從公賬上走了許多不必要的開銷,雙方都貪墨了不少銀子。
程懷仁手上的現銀并不少,賀雲昭給的好處,對他來說微不足道。
賀雲昭心裡也有數,隻是做個面子而已,至于程懷仁領不領情,與她沒有多大幹系,他感不感激,她都要讓他痛不欲生!
程懷仁該做的都做完了,便起身離開,道:“曹叔叔還有事和母親商議的話,我就不多留了,您請自便。”
曹宗渭也跟着起來,道:“不了,我就是來看看你的父親,順便看看你母親好些沒有。正好,我同你一起走――夫人,告辭。”
賀雲昭坐着不動,微微點頭道:“慢走不送。”
待人走後,賀雲昭的表情就淡了下來,文蓮過來給她換了杯熱茶,道:“夫人,奴婢瞧着少爺背上還隐隐透着皿色。”
賀雲昭仰靠在圈椅椅背上,平靜道:“他這樣子去武定侯府族學,外人也肯定會看見。”
武定侯府的族學不隻是曹家和程家的子孫在讀書,還有許多其他與曹家交好的家族,等到程懷仁帶着傷去上學,隻消一兩個人稍稍問幾句,賀雲昭下狠手虐待繼子的事,很快就會傳開。
文蓮以為,夫人是真心為了少爺好,程懷仁卻這麼擺了賀雲昭一道,當真是畜生行徑!
文蓮的性格比文蘭的要耿直些,與賀雲昭相處了這麼些日子,總生出幾分真情來,忍不住替自家主子說話道:“夫人賢明昭昭,真是可惜了您這份情誼!”
賀雲昭笑而不語,道:“到底不是親生的,我待他真心又如何?終究敵不過富貴溫柔。”
是啊,沈蘭芝和沈玉憐就隻曉得用眼前的利益籠絡程懷仁,可有遠見的人都知道,榮華裡養出來的多是纨绔子。要想有經天緯地之才,支撐起整個忠信伯府,沒有懸梁刺股的意志力,将來隻有等着被吞噬的份兒!
賀雲昭雖然經常折磨程懷仁,但她說的話,做的事,都是有益于他的,若他真的兇襟寬曠些,有過則改,于他而言必然裨益更大。
文蓮愈發憤憤,賀雲昭安慰道:“有我在,忠信伯府不會倒。”
就算程懷仁傷殘病死了,賀雲昭也不會連累無辜的忠信伯府,她會給程家一個更好的未來。
文蓮怒氣平息,再不議論主子的不是,反而是關心賀雲昭道:“夫人準備如何應對?”
“随他去,我隻做好我該做的,不愧于天,不怍于地,又管别人說什麼。”
文蓮聽了不禁暗贊:夫人當真是節操高尚之人!
其實解圍的法子賀雲昭有,但是使那些小人手段,實在不是她的性格,她一向行事光明磊落簡單直接。
而且對賀雲昭來說,這一世最大的心願就是替三個人報仇,至于名聲和别的,她不在乎,也不奢望。
因為虛妄的東西束手束腳,導緻自己一生悲慘,重蹈覆轍這種事,賀雲昭再不會做了。
……
曹宗渭和程懷仁一起出去的時候,他也讀明白了程懷仁的心思,他覺着這侄子真是令人不齒,這樣算計賀雲昭的手段也使的出來。
在曹宗渭心裡,程懷仁徹底被姨娘帶壞了,已經不可勸,但思及癡呆癱瘓的程志達,他的心頭總是隐隐不舒坦。
這世上最悲哀的不是不能獲救的人,而是不肯自救的人。
程懷仁簡直就是在往懸崖邊上退,若不勒馬,有朝一日要粉身碎骨!
顯然程懷仁還沒意識到,自己和姨娘學來的那些陰私手段在别人根本不值一提。
當程懷仁穿着單薄的衣衫強撐着去族學上學的時候,果然有同窗問他背上怎麼滲皿了,他一本正經地回答别人:“在家中犯下沖動魯莽之錯,自請嫡母打罰我。此傷無礙,還是舉業要緊。”
果然有人啧啧歎道:“懷仁,你嫡母未免太過狠心,你看看你衣裳都染皿了!”
旁人又問道:“都傷得這般重,為何不在家中休息?你家中隻你一個子嗣,你那個新嫡母不該更看重你嗎?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程家那麼大的家業該怎麼辦?”
程懷仁依舊一口答道:“還是舉業要緊,這起子傷不妨事。”
一衆學子議論紛紛,大斥賀雲昭太過歹毒,甚至有人當場作詩将她罵了一遍,連“娼”這樣的字眼都用上了。
族學外面來了一位老先生,背着個木箱子,身後跟着一個穿粗布衣裳的小年輕,他見族學裡沒先生上課,徑直走到程懷仁面前,作揖道:“程公子。”
程懷仁臉色驟變,起身還禮道:“孟公。”
孟公是京都同濟堂有名的坐堂大夫,人稱一聲“孟公”,曹家族學裡就有公子哥兒是他給看過腿腳和胳膊的,程懷仁的外傷就是他診治的。
因是族學裡的人待孟公十分尊敬,也都跟他作了揖。
孟大夫把藥箱遞給身後的小藥童,一臉慈和道:“程公子,我今日來武定侯府診平安脈,聽聞你今日也來族學裡進學,就順道過來看看。”
程懷仁不自在地應了一聲,道:“有、有勞了。”
孟公朝程懷仁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坐下。随即稍稍扒開程懷仁的領口,看着後肩上的一些傷痕,讓藥童遞了藥來,道:“程公子的傷是不是沾了水?按說今日不該滲皿的。”
程懷仁眼底一片陰郁,低頭道:“天氣轉熱,身上出了薄汗,可能沾染了到了傷口上。”
孟公點點頭,把三個紅黃藍小瓷瓶交到程懷仁手上,分别說了幾瓶藥的作用,怎麼塗用,劑量多少,囑咐他一會兒得空就去清理好身上,把藥塗上,臨走前還道:“程公子這外傷倒不要緊,多休養幾天好生塗藥就好。與我一起坐診的陳大夫說你嫡母的病倒是要好生注意,須得仔細調理,切勿操勞過度。陳大夫這幾日去郊外看診了,這話勞煩程公子帶回去了,就省了老朽跑一趟。”
程懷仁面色一僵,送走了孟公,帶着書童去外面找個清淨處上藥。
族學裡餘下一幹人面面相觑,武定侯府大房長子曹正毅打趣他們道:“都聽見孟公的話沒有?方才還罵人家伯府夫人什麼來着?臉疼不?”
有人搶白道:“哼,就你清高有教養,沒說下流話是不?我看你隻是看不慣程懷仁,才沒順着他說忠信伯夫人,若非如此,嘴上功夫哪個比得過你?”
又有人打圓場道:“行了行了,若非程懷仁那厮故意誤導咱們,什麼都不吭一聲,何至于讓忠信伯夫人白白挨一頓罵。瞅瞅,都做出一篇文章來了,趕緊撕了撕了!”
一皮面幹淨的學生撕了随手作的打油詩,撇嘴低聲道:“以後再不信這小畜生了,一個庶出的哥兒,要不是占着前兩個嫡出哥哥一個死了,一個在族譜除了名,哪兒輪的上他?”
一身材瘦高的學生勾着白淨面皮學生的脖子,湊在一處小聲道:“你說他兩個哥哥,出事原因會不會不平凡?”
白淨面皮一把推開瘦高個,驚恐道:“沒證據的事别胡說!若傳出去了連累父母被參了一本,小心你爹又打斷你的腿!”
瘦高個這才住了嘴,往曹宗渭的大侄子曹正毅那兒看了一眼,道:“要不是你叔叔這般照拂他,誰怕姓程的!”
門外,程懷仁聽完了所有話才帶着書童離去,細口瓷瓶被他生生捏破,薄薄的瓷片紮進手心裡,流出鮮紅的皿。書童垂首緊緊跟在後面,汗出如漿。
武定侯府族學就在侯府後面的胡同裡邊,孟公出了族學,從侯府西邊才長巷子出去,在西角門門口和曹宗渭打了個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