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苒提着筆,看着手裡微黃的熟萱,直到筆上的墨要幹涸了,才落筆下去。
“阿澤:
我覺得,這封信,應該是能由我親手交給你的,信裡很多話,是應該能在很久遠之後,對時對景之時,親口對你說的。
不過,以防萬一,我還是先寫下來。
我原本以為,這一輩子,我肯定能長命百歲了,嗯,現在,我還是這麼以為。
隻是未雨綢缪。
在遇到你之前,我常常想到死這件事,仔細的、從容的想,心境平和。
遇到你之後,直到此刻之前,我一次都沒想過我的死。
現在,想到死,我隻擔心你.
沒有了我,還有誰能陪着你呢?
你一個人,太孤單了。
我想到過你的死,你還記得嗎?我問過你一次,你多大了?
我想過很多次,想得很仔細。
要是你走的時候,我們有孩子,孩子還小,我肯定會好好活着,好好照顧孩子,讓他雖然沒有父親,也一樣幸福的長大。
要是孩子大了,各自有家,已經到了能夠淡然和父母告别的時候,你要是有心願,我先去替你完成心願,要是沒有,我是去你的墓地守着你,還是跟你走,我沒想好。
要是你走的時候,我們沒有孩子,我該怎麼辦,我也沒想好。
私心裡,我是覺得這個難題該留給你。
外面天已經黑了,我們現在在一間深入在密林中的孤獨小廟裡,握說這座廟是修給一位狐仙的,希望她能保佑我。
我覺得仙魔鬼怪,都是有的,隻是他們不像傳說的那樣,神通廣大。
人也是有魂魄的,隻是,人死後,魂魄十有八九,不在她原來的世間。
佛說有三千大千世界,人死前在一重世界,死後,就不知道在三千大千世界的哪一重了。
也許死亡,就是脫離一重世界,去往另一重世界的過程。
魂魄去往新的世界時,也許還記着前塵往事,但那個新的世界,和魂魄生前的世界,全無聯系,一切都是聞所未聞。
這也是我想不好如果你走了,我要不要跟你走的原因。
死之後那個完全陌生的世間,沒有任何和你有關的東西,沒有人知道你,一切都和現在無關,和你無關,那樣太孤單、太難受了。
還不如守在這裡,可以走一走你走過的地方,摸一摸你用過的東西,看一看你寫的字,讀一讀你讀過的書,和那些知道你、熟悉你的人閑話你,也許還能經常聽到些我不知道的你的事。
這裡處處有你,處處能感受到你。
可大約也正是因為處處有你,處處能感受到你,才更讓人思念,更加痛苦。
我好象是病了,思慮過多。
我們今天的晚飯很豐盛。
安小五烤了隻黃羊腿,香極了。
安小五說,他當年就是靠着這手烤羊腿的本事,才把媳婦娶回家的,我們都誇好吃,他卻不住嘴的遺憾,說調料不全,隻有鹽,其實除了鹽,還有小野蔥呢。
周将軍用狐仙像面前的銅香爐炖野雞湯,炖好了湯,用手扇着味兒,說請狐仙先享受。
桃濃說,要是狐仙有知,肯定願意用香爐炖湯,而不是盛香灰。
王翠在外面值守,說湯炖到一半,就有狐狸來了,我們今天的肉特别多,桃濃扔了些肉出去,說那些狐狸都是狐仙的親戚後輩,算是孝敬狐仙了。
要是你在,該多美好。
我很想你。”
李苒寫完想你,頓住筆,擡頭看向風聲陣陣的窗外。
面前的火堆隻餘了紅旺的炭,桃濃削了根細木燈芯,浸在油裡放在李苒面前,一豆亮光,勉強照亮那張微黃的熟萱。
李苒怔忡良久,沒再寫下去,收了紙筆,将寫好的信貼身放好,蜷縮在門闆上,閉上眼睛就混沌過去。
周圍的動靜,仿佛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卻又恍恍然,好象身在從前的軍營中,不是軍營中,是在出任務,她看着望遠鏡裡一群小孩子跑來跑去的玩,炮彈呼嘯而至,她放下了望遠鏡。
她一直很努力的思考着,她是醒着,還是在做夢。
從混沌中掙紮醒來,李苒沒睜眼,她覺得疲倦極了,比走了一夜路還要累。
“醒了,先喝口水。”見李苒睜開眼,桃濃急忙上前笑道。
“好。”
沒等李苒撐起自己,桃濃上前扶起她,“我來扶你,你燒了一夜了,叫也叫不醒。”
李苒被桃濃扶着,往後靠在牆上,隻覺得眼前一片金光,伸手接過桃濃湊上來的碗,一口一口喝了半碗溫水,輕輕吐了口氣,“我沒事兒,好象,燒退了。”
李苒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你還真是……是退了,唉,你說你,金尊玉貴的,怎麼跟我們這些賤命下九流一樣,生了病蜷在角落裡,哼都不哼一聲,自己就是自己的大夫,好沒好自己一清二楚。”
桃濃說着,想笑卻歎了口氣。
“周将軍呢?”李苒環視了一圈。
“找路去了,五爺去鎮上了,今天逢集。
周将軍說,這裡陰氣太重,咱們得趕緊走。”
桃濃笑道。
“是要趕緊找個大夫吧。”李苒低低道。
“因為找不找大夫這事兒,周将軍跟五爺商量了大半夜,不敢找,周将軍說你能扛過來。”
桃濃脫了李苒的鞋子,摸了摸她的腳,一邊給她穿鞋子,一邊笑道:“看樣子好多了,這腳不冰了,前半夜你這腳冰涼,我跟王翠她們,輪流給你捂。
把手腳捂熱了,就燒不上去。
想吃點兒什麼不?給你留了碗雞湯。”
“好。”
李苒點頭,她得努力吃點東西,雞湯最佳。
桃濃看着李苒慢慢喝完大半碗雞湯,剛接過碗要送出去,守在廟外的哨探沖進來。
“有個娘兒們,象是離這二十裡外的那家的婆娘,拎了個籃子,往廟裡來了。”
“趕緊收拾好,咱們得躲躲!”
桃濃剛說完,王翠也進來了,沈麥跟在後面,和幾個哨探動作極快的将廟裡盡量恢複原樣。
李苒掙紮着要站起來,桃濃按住她,“你坐着别動,外面下着雨呢,沒有避雨的地方,你就在這裡。”
桃濃擡頭看向王翠,“這個角上,原來不就堆了一堆破桌子爛木頭什麼的,咱們還照樣堆上,把姑娘擋在角落裡。
咱們守在外頭,有什麼事都來得及。”
王翠略了思忖,幹脆點頭,“這樣最好。”
李苒緊靠牆角坐着,看着桃濃和王翠兩個,搬了那隻破桌子過來,又拉了些樹枝什麼的,把她擋得嚴嚴實實。
廟裡剛剛收拾好,衆人退出,哨探說的婆娘,腳步重呼吸重的進了小廟。
婆娘好象做什麼都重,李苒聽着她放下籃子,擺了供品,呼呼吹着氣點着了香燭,再聽着她咕咚咕咚磕了頭,開始禱告。
婆娘一口方言聽的李苒十分吃力,好在她這禱告一邊哭一邊訴,颠來倒去的說,李苒聽完她一輪禱告,聽着她磕了幾個響頭,又是一輪禱告,再磕頭,再一輪禱告,總算聽出了個大概。
事情很簡單,她男人病了,她給他燒了黃裱紙喝了沒好,給他喝了童子尿也沒好,又給他喊了魂,都不見好,她實在沒辦法了,隻好來求大仙。
婆娘連哭帶訴,一輪一輪的磕頭,足足磕了四五輪頭,才算禱告好了,站起來,收了供品,提着籃子出了小廟。
桃濃最先進來,抽開一根樹葉濃密的樹枝,看着靠着牆角,沖她微笑着說了句沒事的李苒,松了口氣。
李苒捏着從衣角中撚出來的一根卷得緊緊的金頁子,遞給桃濃。
“能不能想辦法扔給那個婆娘?她男人得去找個大夫看看,要不然她真得當寡婦了。”
桃濃一根眉梢挑起來,片刻,伸手接過小金棍兒,用力捏成團,“我去扔給她,就算她男人活不了,有這幾兩金子,她也能好過些。”
“小心點兒。”
“嗯,放心。”
桃濃說着,站起來,一路小跑從小廟後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