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巾眉察覺到的一絲異樣,是沒錯的。
對于範念德,李伯言說不上什麼好來,似乎知永州,都是中規中矩。所有的路,都是李伯言提前設計好的坑,然後由老範來收成果,說白了,這永州如今富不富,李伯言說了算,而範念德充其量就是撿了個便宜。但是在範念德面前,李伯言依舊還是表現出作為晚生的一種敬重。
李伯言敲了敲書房的門,說道:“晚生李伯言,拜見範公。”
稍頓了一息,裡邊傳來範念德的聲音。
“是伯言啊,進來吧。”
門推開,李伯言見到範念德正将書架上的一摞書放進書箱裡,便道:“聽老師說,官家是召範公回京,并非是下了任書,您怎如此心切地要回臨安?”
範念德笑道:“官家诏書下來,便是永州知期已滿,不管是留在臨安,還是外派,都不會再到永州了,早些準備,免得到時候又折返回來。”
“如今永州蒸蒸日上,百姓擁戴,範公若想留任永州,也不是什麼難事。”
範念德笑道:“官場混久了,老夫豈會連這點嗅覺都沒有?這次怕是要調入中樞了。”老範臉上露出了喜色,又說道:“伯言啊,這回都虧了你這個永州模式,回京述職時,我一定向官家好好推舉你這個永州模式。”
李伯言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個套路,如今之下,怕是沒人學得來。若是有機會,還是請範公多多向官家建言,開墾嶺南。”
“嗯,這個也可以提一提。”
範念德關了門,低聲問道:“稻種的事情,趙相公可已知曉?”
李伯言搖了搖頭,說道:“還沒提起過。”
“那你準備如何着手?來年春種,一下子就露餡了,到時城中那二十幾家富賈生亂,主動繳佃戶的丁戶稅一事,豈不是又黃了?”
李伯言看向範念德,緩緩道:“永州今歲的政績,難道跟這有很大關系嗎?”
說實話,要說關系呢,還真的不大。
一個巨大的幌子,當初卻是被用來當成誘餌。如今這還沒有發揮稻種,總的不過就是普通的稻米,皇帝跟中樞的人也不傻,自然可能通過這個現象洞察得到,兩湖之地,未來是有多大的前景。
這還是相對偏南的永州,若是潭州、益州等地發展起來,兩湖地區地阻人稀的面貌一旦改變,南宋的糧産無憂矣。
範念德點了點頭,說道:“倒也是。隻是大郎你擔的風險可就大了。”
李伯言笑了笑,說道:“福兮禍所依,誰知道呢。”
“去去去,老莊的東西,不是你們這些年輕小輩該看的,多讀些聖賢書,别看這些沒用的。”範念德笑罵道,轉念間,又問道:“趙相公尋來的那個葉适,是永嘉學派的。”
“不錯。”
範念德拿着書籍的雙手頓了頓,搖頭道:“晦翁有言,永嘉之學,未有大成,趙相公怎如此糊塗,讓他來做甚?”
“敢問範公,什麼是大成,什麼又是不大成?”
範念德回過神,笑道:“我不跟你争。月前晦翁來信,嶽麓如今學風正盛,書院之内聽理學、心學的後生愈來愈多,還問你什麼時候過去聽一聽。”
“呵呵,晦翁莫不是忘記了年初落職罷祠的惆怅,重新煥發第二春了?”
“這話什麼意思?官禁道學,然正統之學,這些阻力算得了什麼?如今嶽麓之中,聽學之人比比皆是。正統就是正統,再如何打壓,官家總不可能下旨焚書坑儒吧?”
确實,如今慶元黨禁打壓面之廣,已經不能用僞學來解釋了,很明顯的,已經成了排除異己的手段。
範念德停下手中的活,笑道:“大郎啊,你的路還有很長要走,記住,不要意氣用事。至于這個大坑,依我看,如今成了香饽饽,韓相公必然是要派心腹來接手,到時候,坑他韓侂胄一手,你看如何?”
李伯言看着範念德的眼睛,堅定地問道:“就算不惜将永州模式毀了,是嗎?”
“此話何意?”範念德臉色頓變。
李伯言緩緩說道:“若是用這個手段來坑除政敵,那範公覺得,與韓相公相較,有何之差?”
“你……大郎,老夫知道,永州模式是你的心皿,隻是别忘了,商,終究是商,成不了氣候。你想一想,你這家業一旦越做越大,家中無人為官,将來誰守得住?”
“這就不勞範公費心了,學生隻是代老師那日所言,再補充一句話,送與範公,當做餞行。”
“請講。”
“莫忘初心,方得始終。”
窗外雪下得大了些,李伯言叉手一禮,躬身告退道:“晚生預祝範公前程似錦,一路凱歌。”
範賤人看着退拜出書房的李伯言,憨笑道:“喂,李瘋子,沒見過你這麼有禮貌,今日太陽也沒打西邊出來啊。”
李伯言看着範賤人馱着冰冰那傻缺樣,緩緩道:“是啊,太陽也沒打西邊出來啊。”說罷,沖入了雪中,握緊一個雪球,就朝範賤人砸去。
“好啊,你偷襲!”範欽放下咯咯直笑的冰妹,說了句,“快拿着傘到廊下去。”
說話間,腮幫子又中了一記李伯言的雪球。
“靠!李瘋子,真當我是泥菩薩是吧!吃我一記!”
兩人在院中打起雪仗來,惹得冰冰丫頭樂得合不攏嘴,時而拿着傘揮舞,時而指揮範賤人揍李伯言,好不高興。範念德站在窗邊,眉間一副凝重之色,旋即又回屋整理起書箱來。
廊下端着茶過來的茹娘,見到此情此景,也搖頭直笑,将冰冰喚道廊檐下,朝雪中的兩人喊道:“差不多得了!多大了,還跟小孩子一樣。伯言啊,今日就在這裡用膳吧?”
李伯言打得火熱,抽空答道:“不了,還要回去呢。”
打完這場雪仗,李伯言明白,或許範念德就是一個政客,終究還是要跟自己分道揚镳的,不論眼界再高,哪有入中樞的誘惑來得巨大?
僅有的那一點對于學術的追求,也牽系在了年少的追随上,他不能将蔡西山、範伯崇怎樣,也不可能将朱元晦如何,即便将來真正站在了對立的一面,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比他們就範的事,李伯言做不出來。
人各有志啊。
來年的這個大坑,不管誰來接,李伯言都不會讓永州模式就此而止。
這裡,是夢想起始的地方,而這個夢,不可能隻做一半。
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大坑何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