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少華的論文第三部分這會剛開了頭,就寫不下去了。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照片,腦中一片空白,有個聲音在耳邊說:冷靜、冷靜。
握住手機的左手不堪忍受般地“啪”一聲将屏幕背了過去,他微仰頭,像想要避開什麼似猛地偏過閉上眼睛,又睜開。眼前不停閃現着趙明軒抱着那名女子時的表情、姿态、動作,情境。
劉美和,之前什麼時候見過對方來着?記憶中一丁點模糊的印象因為過于翻騰的思緒終于逐漸清晰,就像從無數灰白中一躍而出的缤紛色彩,先是趙明軒舉着筷子将剝好殼的蝦仁放進他的碗中,然後面孔秀美帶着笑意注視他們的向導,趙父趙母的話語在耳邊嗡嗡作響:“這年頭向導可不好找啊”“這是他們的女兒劉美和小姐”……女生帶着如花笑靥伸出手:“你好,我叫劉美和,是個向導。”
連續的畫面陡然破裂成碎片,漂浮在空蕩的大腦中。
他從來不知道……他們還有在聯系。
握着手機的手,一下失去力氣。失去了承載物的通訊器,“啪”地一聲掉落在閱覽室鋪好毛氈的地闆上,發出并不明顯的悶響。
等肖少華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抓着所有随身物品及背包沖出了學校。
乘坐在前往新天地的大巴上。
因為這個商城,并不在sg管轄範圍内,所以需要一段時間。而這點時間,足夠他考慮得更多,也足夠将本來就不甚清晰的思緒變得更加混亂。
下了車,前面不遠就是目的地,人潮的熱浪熙攘而過,他一步、一步走近那個建築,卻像走在棉花上。
四肢發軟。
呼吸困難。
心髒怦怦直跳。
肖少華覺得自己恍若得了某種癔症的病人,因為并不存在的高熱陷入了幻覺無法掙脫。
耳邊的聲音不停地說:假的、假的。
倉促間像是踢到了什麼東西,傳來一簇尖銳的痛感,他不經意地低頭看了一眼,是咖啡廳的台階。肖少華慢慢走了上去,将手按在冰冷的玻璃門上,推開。
一陣咖啡的香氣迎面拂來,夾帶着初春的涼意。繞過多張桌台,找到劉美和所在的卡座時,幾年未見的女子帶着明媚笑顔向他招手,“嗨~”
一瞬間肖少華竟生出“他們如此般配”想要掉頭就跑的沖動,但他忍下了自己的懦弱,隻是走到桌旁站定,竭力平穩自己的語調,開口,“你什麼意思?”
披着大波浪,劉美和一身香奈兒釘珠金絲連衣裙,拿着小勺攪了攪手邊的曼特甯,彎起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
“因為我想見你。”
肖少華卻笑不出來,他面無表情地将先前對方發來的照片調出,顯示屏朝上,直接拍桌子上,向對方的方向推了幾公分。“你們這樣多久了?”
劉美和不甚在意地拿起掃了一眼來圖,揚了揚眉,忽地撲哧一笑,擡頭對肖少華道,“你說我們現在看起來,像不像大老婆來抓小三呀?”
“說出你的來意,”肖少華面色更冷,“我或許能夠……成全你們。”
尾音有些無法控制地顫抖,然而轉瞬被他不着聲色地壓制了下去。
手邊是原木紋理拼合的桌子,蕾絲花邊的白色餐布鋪就其上,柔軟的暗紋在透過窗格的微光中若隐若現,襯得那束瓷瓶中的鮮花越發嬌豔欲滴、刺目。
劉美和玩着他的手機低頭笑了會,才伸手将之放回,微仰首看他。
“聰明如你,難道還猜不出我為何而來嗎?”
她紅唇輕啟,吐出兩個發音。“xy。”
同時,肖少華看見了他接過的手機屏幕上,原先的照片已被替換成了記事本,隻有短短幾個字:
有監聽控,别慌。别說假話。
電光石火間,無數訊息湧入肖少華大腦,理智回籠,兇腔中的怒火竟一點點奇迹般地平息了,原本仿佛就要崩裂的情緒,就随着對方的這兩個發音幾行字符一片片地重新拼合起來……
真是奇妙啊,難道他不應該更加驚慌失措嗎?
肖少華心中升起了另一種違和的感覺,說不明為什麼是松了一口氣……有點無措,但并不至于不安,兩種情緒交接同時,他漸漸冷靜下來,總算邁動腳步,一邊手貼褲縫不動聲色删掉了對方留給他的文字,一邊走到劉美和對面的座位上,慢慢地坐了下去。
“所以,”找回了原有的聲調,肖少華輕皺眉,像是怕打擾了什麼,謹慎地開口問,“你究竟是誰?”
劉美和笑意更深,将一張證件模樣的卡片推至對方面前,“不用擔心,我隻是一個小小的安全研究員。”
肖少華拿起看了會,目光落在“偵察”二字上,微微一凝。
“那麼,你是來抓我的?”
劉美和笑道,“這取決于你了。”
肖少華這時無法不感到有些荒謬,“天地明鑒,我隻是發了個帖子而已,你們要不要這麼興師動衆?”
劉美和大笑。
幾分緊繃的氣氛陡然松弛。
“這件事會被公布于衆嗎?”
他問。
劉美和笑聲稍緩,“不,恰恰相反,它會被永遠秘密封存。”她故意放低聲音,“你知道為什麼嗎?”
肖少華:“為什麼?”
劉美和:“不猜一下?”
肖少華:“不。”
這類事上,他向來很有自知之明。
“别這麼死闆嘛親,”劉美和抱怨了一句,但等了幾秒仍不見肖少華回應,露出真“真是敗給你了”的表情,“因為你怎麼說也是個稀缺人才啊,又不牽扯什麼間諜叛國等等,組織沒那麼暴殄天物啦,”她捧着腮說,皺着形狀姣好的柳眉,有種小女生撒嬌的神色,“雖然你這種一擊脫離的做法,實在太令人讨厭了,但我還是感激你。所以今天隻有我來。”
肖少華不明所以地問:“所以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
劉美和駭笑:“你該問的是,我們怎麼才找上門來的吧?”
肖少華尴尬地“咳咳”了兩聲,“都一個問題。”
劉美和擡起手,“這你就别管了。”她說着摸了摸耳釘,監聽頻段和針孔錄像依舊順暢。要是真私聊她還能侃上兩句,奈何現在看似私聊實則一組人都豎着耳朵呢,她能說什麼,說來話長都是上面扯皮攪得我們騰不出手收拾你?老大回去就能削死她。
但讓劉美和說實話她也沒想到自己一歸國就能遇到那麼有趣的事情,一個帖子就把上下弄得雞飛狗跳,本來很簡單的摸個ip查個人——一看就是剛學會翻牆的,向導們情緒不是很高也就罷了,結果龍組也來湊熱鬧,神經病一樣,中途一堆各種攔截加密,還黑了一台服務器,害他們以為是cia打來了渾水摸魚,連軸轉了十幾天,扒出跟龍組有關的時候副隊真是鼻子都要氣歪了,直接就把現任龍組組長公孫弘按妨礙公務罪告了上去,現在還不知道扯成啥樣了呢。本來人都查到了,監聽監視也簡單,誰知道上面這回咬死了非要繞過塔,救命,那裡可是sg!常規的屁都看不出來,就算他們繞的過塔,他們繞得過幾萬個感官知覺堪比雷達的哨向嗎?加上九局那邊不知道抽什麼風,一會一個指令,沒個統一,行動一拖再拖,明擺着就是上頭意見鬧分歧,大概唯一還能說上一說的,就是那個宣傳部門弄了個什麼新聞播報,聽說忽悠了不少人。
劉美和剛回來不明白水深,一方面感覺這樣做事很沒有效率,一方面她自己還在研究怎麼用xy攻略取代那該死的信号放大裝置,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不可能一邊得了别人好處一邊用槍指着人家,這可不符合她的處世美學,不知者無畏,她就跟上頭提了個意見,問能不能隻追究來源不追究發帖人。老大當時沒吱聲,後面跟九局五局開了個會,就讓這邊先把當事人在不驚動sg的情況下,釣出來弄個調查報告按特殊機密級别交上去得了,而劉美和的能力正好可以通過字符感受情緒,加上她自告奮勇,就成了國内同事口中說的“我工作多年頭一次接到這麼扯淡的任務,咱真的不是來搞笑的嗎?”
這會兒她忽然想起趙明軒之前給她接風洗塵還安排陪遊的事兒了。所謂沒事獻殷情非奸即盜,拿到當事人資料的時候她就忍不住想,這會更懷疑了,敢情真的不是在這兒等着?
于是劉美和很不客氣地說,“反正相逢即是有緣,xy攻略挺好用的。也算是我代表咱組向導報答你了,作為回報,你隻要老老實實回答我幾個問題,這件事就可以到此結束了。”
雖然她這一番“挾恩圖報”說得理直氣壯,但偏偏肖少華奇異地沒有辦法生氣,反而生出幾分好感。
“嗯。你問。”
他說。
劉美和擡手又碰了碰耳釘,“為什麼要放到網上?”
肖少華道:“因為我拿着也沒用啊。”
耳内頻段裡當即傳來一個同事破口大罵的聲音,“瓜娃兒不曉事兒,什麼都往網上放,有用沒用怎麼不先問問大人,早交給我們不就結了!?”
劉美和也被對方近乎直白的坦率一愣,雖然并不認同同事的說法,她心想着這人要是真能認識到這份東西的價值并所謂問誰誰交給誰,早完蛋了還輪到現在?這東西誰一個人拿着都是個燙手山芋,大家一起共享倒相安無事。記得過來時那邊駐外的同事還跟她說,上兩屆站隊那事兒還在掰,說是跟上上任有關,讓她小心點别卷進去。現在這家夥誤打誤撞從兩隙間遊過去,這麼幸運也是一種本事,但她可不會傻到說出來,附和同事有些委屈地問,“可是我們都做好準備等着了,為什麼你就是不過來?這東西固然有用,但也有危險,隻有找到原作者,大家才能一起商量怎麼改進啊。你以為我們是要吃了你嗎?”
肖少華有點不好意思,“是這樣啊?”他曲起食指蹭蹭下巴,又道,“可我也沒辦法,這玩意兒隻是我撿到的。”
劉美和見對方放松下來,趁機追問:“能說說怎麼具體撿到的嗎?”
說話同時,她五指藏在台下飛快對對方的屏蔽器後門進行攻擊,然而不知道對方今天是屏蔽器沒有開,還是普通人中的絕緣體,設備訊号就算了,依舊沒有辦法捕捉對方的情緒信号。真是奇了。好在她也算訓練有素,并不一味依賴向導天賦。除了對方的面部表情,頭發裡的測謊儀也能通過耳内微縮錄音器提醒監控組,對方的情緒波動。
“呃……是這樣的。”秉着掐頭去尾取中間原則,肖少華略去前因後續種種,大緻把他如何發現這篇精神力升級攻略的過程給客觀描述了一遍。以一種寫實驗操作的平淡口吻,簡化為步驟一二三,由寫論文查資料到發現一篇用詞奇特的精神力相關短文,到因為興趣所緻找了些書來看,到正巧碰到書中留下的一些記号,最後看見網盤資料。
劉美和根據指示又問了幾個問題,對方态度坦蕩,基本上是有一說一,有二答二,與問題無關的也一句不會多說。
然而她依然覺得哪裡不對。
老大冰冷略帶機械感的男中音從耳機裡響起:“調試測謊儀。”
劉美和自然照做,耳機中傳來的測謊儀再一次毫無波動感的電子音終于令她察覺異常。
這個測謊儀那頭是由她的哨兵同事的感官作為連接,因此不必通過皮膚接觸來測量皿壓、脈搏、呼吸等,如果對方不是徹徹底底的絕緣型普通人,那就是有一個更強大的精神屏障在隔絕一切外在的精神力觸探行為。鑒于這裡不是sg,她也不認為對方能是所謂的絕緣型普通人,真正的絕緣體她又不是沒見過,不是先天愚型就是植物人,那麼隻有一個可能,這個傻|逼測謊儀關鍵關頭特麼又出故障了,不過這事兒就交給監控組頭疼去吧,她已經盡力了。
老大估計也明白這一點,命令道:“繼續提問。”
接下來就是針對細節的反複審對,肖少華這時展示了他驚人的記憶力,因為所有他回答過的瑣碎詞句,再次提到時,也是分毫不差。因此當劉美和問到“哪本書?”,肖少華答“我忘了”的時候,她出離地生出一絲火氣,聲調不由拔高:“你忘了?”
肖少華無奈,“……國學那一層那麼多古籍,各個名字都很奇妙的,我哪兒記那麼清楚哪本看到的啊?”
何況他那堆論文資料、實驗項目、公式、手法,山一樣多,哪個不需要記,記憶庫的cpu容量再大也有限的啊。
“算了算了,”劉美和越聽越惱火,早知道就不提醒對方了,趕緊讓他把能給的線索都給了,包括大緻位置、名稱、畫示意圖等等,即令傳訊補充上幾個調查點給已經展開潛入式地毯搜查的同事,但她畢竟不是專業幹審訊的,監控組就算有哪裡說不出的不妥,也隻能等後面錄音錄像分析了。
耳機裡這時又有人罵了一句“媽的”,一下沒了聲,估計是被老大清出去了。
“這小子也太不識時務了,”頻道裡傳來監控組另一名同事的聲音,“小綠你争取他還不如争取那個姓趙的呐。”
小綠是劉美和的精神向導,一隻沒事就喜歡變成跟樹杈一個色兒的變色龍。
同事的話固然有他的考慮,劉美和卻想到,人有時候出于保護自己的本能,潛意識裡就會忘記一些東西,倒非刻意隐瞞。
“可你要知道的是,你個人的行為,并不僅僅是你個人的行為。”她意有所指地警告道,“你所發現的這個體系,短期内我們肯定還是趕不上英美的機甲,但長期就不好說了,隻是從社會穩定方面而言,弊大于利。現在因為資源大多掌握在國家手中,所以還能控制,然而一旦當某些個人實力超出組織……就不好說了。你懂?”
這一次,那雙清澈而明亮的黑眸,靜靜地注視了她很久,才慢慢垂下了眼簾,終究沒有回答。
“……”
劉美和不由地心情複雜,“……好自為之吧。”
隻能幫到這裡了。這水太深了,她實在不敢去過多攪合。本來上面要保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現在他這麼一搞就不好說了。至于資料遞上去後上面會有什麼後續處理,看這人一臉一無所知的樣子,但願他能自求多福。
“你問完了?”見對方不再發話,肖少華等了一會開口,“那可以輪到我問幾個問題了嗎?”
劉美和知道對方的主題來了,輕輕往後一靠,“你問。”
果然,肖少華将手機屏幕打開,指着圖片道:
“這張照片是怎麼回事?”
劉美和挑起一抹笑,“你很介意?”
雖然知道有監聽,他也顧不得這許多。
“何止。”肖少華道,“我耿耿于懷。”
得到誠實回答的劉美和表示很滿意。她微欠身探前,将手指放到對方調出的圖片中間偏下一角,“男人呢,不能看表面,要看下半身。”
她美麗的面孔上露出一個惡質的笑容,“雖然出于任務要求,這裡被我刻意擋住了,但你跟我實話說,他那裡是不是就根本不行?”
沒想到對方會問出這麼一句的肖少華登時漲紅了臉。“你、你問我、我?”
耳機内頓時傳出一片上揚的“喲~~”聲。
劉美和勾着嘴角想,可不能讓你們這麼八卦,就撥了撥耳釘,頻道内響起因連接偏移信号不穩的雜音,笑道:“你們不是一對嗎?我不問你問誰?”
肖少華簡直傻眼,“你、你怎麼知道……?”
劉美和答道:“打第一次跟你們見面吃飯我就知道了。相什麼親?上校的精神向導,那條青龍可一直盤在你肩膀上,向我示威呢。”
肖少華一下啞口。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趙明軒的精神向導好麼!等等——哨兵有精神向導會跑出來難道不是常識嗎?再等一下——為什麼趙小二那家夥居然完全沒有提到過這一茬——所以,難道趙明軒每次帶着他去相親那些向導看他的眼神都很古怪其實是因為——
肖少華猛地把頭埋手掌裡,半晌沒法擡起來。
劉美和卻沒有因此放過他,她端起已經涼了的咖啡喝了口,“所以我能問問嗎?”
她敲敲肖少華面前的桌子,“這麼無趣的男人,你到底看上了他哪一點?”
“……”
肖少華給自己捂了一個黑暗的視界,企圖隔絕一切外來信息,然而女子柔美的嗓音卻依舊在他耳畔響起。伴随着對方的問題,眼前走馬觀花似倒放過這些年的點點滴滴——
從他小學,不知何時開始,隻要回過頭,就能看到一個小胖子跟在身後……從他初中,總跟他并肩而行的少年,兩人一起做盡傻事,到他迷上網遊,還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陪他打boss……數學考試遲到,被老師罵的狗皿淋頭,卻轉身送給他刷了一晚的霜火套……他和父母都忘記的自己生日,隻有對方一直記得……兩個人搗蛋被發現,石頭剪刀布輸了的人去扛責任,對方就沒赢過……到了高中,他忙于考學時而忘了回信,對方的下一封依舊……被緊緊攥過的手指仿佛依然留有餘溫,每一次呼吸交錯間有若實質的糾葛,每一回隐忍而纏綿的目光……
“你要相信,不論何時何地,我變成何種模樣,總會拼盡全力回到你的身旁。”
言猶在耳。
“我不知道。”肖少華擡起頭,直視劉美和的目光,眼神坦誠而平靜,再重複了一次時,語調卻帶出了一點不自知的柔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隻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