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少華原以為自己會失眠一整夜,哪知就這樣把頭埋在對方懷裡一路睡了過去,更甚者,到了後半宿大概換了個姿勢,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睡成了個大字,而哨兵像隻無尾熊纏在樹上一樣,挂在他的身上睡得人事不知。
肖少華恍惚思索了一秒“明明是窩在對方懷中最後怎麼會變成這種奇葩姿勢”的莫名問題,将橫在他腰間的手臂拿開,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去刷牙洗臉。等他洗漱完,拆了繃帶換了藥,套上衣服,趙明軒蜷在被窩裡還未醒來。
難得比對方早起,肖少華的心情在“诶,不是真的吧?”以及“哈哈哈居然赢了一回”間切換了兩次,終于接受了這個不太尋常的事實。花了大概十來分鐘弄了份簡易早餐,擺在床頭櫃上,他默默蹲下端詳了會年輕哨兵的睡顔,覺得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除了臉色有點糟糕,和眼底的兩道淡淡青痕。
發現的時候幾乎瞬間就歉疚起來。唉,以後不這麼整了。肖少華郁悶地心想,估計這貨沒怎麼睡好。
他撥開對方的額發,在那額頭上輕輕印了一口,覺得自己是早上要出門奮鬥的丈夫,吻别還在睡夢中的美麗妻子,頓時渾身充滿了幹勁。
然而出門走了沒幾步,連他自己都沒發現時,笑容已從臉上消褪得幹幹淨淨。
路邊的報刊亭,挂出來的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新聞“馬航再次出事,近兩百五十人遇難!”“馬航墜毀,重創sg研究!”“驚天内|幕:馬航失聯或别有隐情!”
快步到了研究所,休息室内也播放着新聞,泰女王一臉哀傷地按着兇口說“十分悲痛,望亡者早日安息”,而被層層記者圍堵在國會大廈門口的新聞發言人被質問“對彈道追蹤源自泰國境内怎麼看?”“此事是否有泰軍參與?”“請問是否為紅藍衫軍再一次沖突導緻?”,發言人憤怒地回應:“我們将盡力配合調查,但絕不接受莫須有的誣蔑!”
“——媽的!”一名sss研究組的成員将遙控手柄一把扔了出去。其他人或坐或站,表情有的沉重,有的呆滞。離門口近的,看見肖少華來了,給他讓了個位置。陸琛走來提醒他待會所長召集全組去一樓開個會,肖少華點頭示意知道,并問他丁立仁呢?陸琛跟他一個寝室的哨兵,當下卻搖頭,“估計還在觀察期。”
肖少華目光轉回電視新聞上,陸琛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我猜這裡面八成有泰國在後面推手。”肖少華不置可否。此外沒有人交談,氣氛越發壓抑。
到了點人都往會議室走,基本大小領導該來的都來齊全了,黨委書記、學委會主任等,還有幾名明顯是軍方的人。所長邱景同先拿着文稿用簡潔的言辭大緻描述了一遍這幾日發生的事情,黑匣子已經找到,初步可以确立失事原因為人為,機上人員生還幾率極低。又因為飛機失事、樣本庫燒毀、間諜剽竊資料幾乎前後腳的時間,所以現在是三案并立。所領導們用十分嚴肅的态度将之形容為“我國sg建所以來遇到的最大一次危機”。樣本庫爆炸縱火案中,因軍方承擔了絕大部分責任,連實驗室安全員都毫發無損,當聽到“肖少華不再擔任樣本庫主管”時,衆人還投去了同情的目光,然而下一秒便聽到實驗室主任宣布“即日起由研究員柴啟暫代sss研究組組長一職,助理研究員肖少華為組長助理,協助管理工作,”——組長助理,權力等同副組長,也是付昱淩先前的位置。這就是升職了。而他們兩人留下的空缺也分别由陸琛和柴啟的項目助理葛健各自頂上。
接着也不待組員們對組裡的人事變動生出什麼感想,軍方的人上台去念出了一份長長的名單,都是間諜案裡涉及有嫌疑的人員。付昱淩的名字排在頭位,殺了個組員們措手不及。而官方給定的罪名大略為:利用職務之便非法竊取國家寶貴科研資料,勾結境外非法恐怖組織,洩露機密參與謀殺重要研究人員等等。
在軍方代表念出前面幾行的時候,還有跟付昱淩熟識的一二組員張開口試圖說些什麼,到後面所有人沉默,偌大會議室裡隻剩那位軍官冰冷铿锵的語句。
整個會議在沉重凝結的氛圍中結束。sss研究組一下去了兩名院士,盡管第三名軍方表示将盡快找到,以後的基金跟學術資源仍将會成為大問題。
新任代組長柴啟,原先是胡良工手下的一個項目主管,資曆最老的研究員之一,今年三十有五,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此番接下這擔子,自認臨危受命,雖覺環境困苦,兇中卻燃起熊熊火焰,有躍躍欲試之心。大會完了後是組内小會,會上柴啟唾沫飛濺,激情昂揚地發表了一通鼓舞人心的演講,大意自己會繼續遵循三位院士的指導一定能引領大家做出一番成績,組員們呱呱鼓掌,低落士氣稍有回升。
肖少華接了助理一職,不得不将先前付昱淩未盡的工作補上,柴啟在上面演講,他在下面抓緊翻閱文件,就手上拿到的資料來看,豈碼有三個項目資金快要告罄,然而進度還未跟上。但新組長滔滔不絕,肖少華沒找到插話機會。下了會,已到午休。他去跟柴啟說這事兒,新組長聽完他彙報,伸手一揮表示稍後再議,肖少華其它憂心忡忡卡在喉嚨裡。
柴啟問他:“還有事嗎?”
肖少華想了想,“沒了。”于是隻好告辭。他走了沒兩步,卻聽到後面傳來一個略熟悉的男聲,那是柴啟原先的項目助理葛健。
“真是的,以為自己升了助理就有什麼了不起,還真當自己是‘總管’了,連句‘恭喜’都不會說嗎?”
柴啟道:“行了你也升職了,以後别那麼毛躁。”
肖少華快步走遠,他出門就看到了韓蕭,這人手插兜斜靠在牆上,像是等了有一會兒。
韓蕭見到肖少華,眼睛一亮,“走走吃飯去,怎麼打你電話說停機?”
肖少華唯有苦笑“不小心摔壞了啊”,韓蕭平時八卦得刨根問底,這會兒卻沒有深究,隻一昧地跟他天南地北地瞎扯,又催他快走不然食堂好吃的都沒了。
肖少華起先有些不解,卻在經過主道時一眼瞥見布告欄那已經圍了一堆人,他轉念一想就明白軍方這邊關于他們組的處理事宜估計已經貼出來了,有多少認識付昱淩的就有多少震驚,他默默收下好友的體貼,決定快點吃完飯回去看看還有多少進度落下。陸琛接下了樣本庫這個爛攤子估計跟他一樣頭疼,等丁立仁回來還得商量商量怎麼整這事兒。
“——此番文藝座談會再一次呼籲了文藝不能當市場的奴隸,确立了廣大文藝工作要以人民為中心,紮根于人民生活的思想方向,”韓蕭卻捧着手機給他念新聞,“不能要三俗,庸俗媚俗低俗,尤其像修真啊黑社會啊這樣的故事題材,我國擁有光輝燦爛的古典文化,那些網上所謂的修真卻是對我們諸多經典典籍的曲解和歪讀,令人憤怒、心痛。道家的正道應該是陰陽調和,就像我們說,男主外,女主内,陰陽調和,各司其職才能和諧,建國前說‘婦女能頂半邊天’,這半邊天指的就是我們的家庭内部建設。齊家治國平天下,小家建好了才能——”
“我能坐這兒嗎?”
韓蕭的念話被人打斷了。肖少華跟他擡頭去看,是葉蘭。她端着餐盤面無表情地站在韓蕭旁邊,開口問了一句。
“坐、坐。您坐。”韓蕭連忙給她挪了點位置,正想打兩句招呼,但對方已經埋頭吃上了。他看看肖少華,又看看手機,頓時沒了什麼念的興緻,于是極不負責地随意總結了一句:“總之就是要注重傳統文化,像儒家思想什麼的,修真這種不好,大大的不好,會誤導小朋友,所以不僅要避免還要杜絕,婦女朋友們尤其是向導們就别老在外叨逼叨逼了,趕緊回家乖乖相夫教子培育祖國下一代吧。完。”
他說完又看了一眼葉蘭,發現對方異于往常的安靜。平時這個時候,他滿嘴跑完火車,葉蘭不管高不高興都會發表兩句見解,今天卻落座後久久一聲未吭。韓蕭以為她是為了專心吃飯,可那飯菜也沒見動幾口。
“葉師姐……”
“怎麼了?别管我啊,”葉蘭擡起頭,說道,“吃啊,吃你們的。”
她像是像扯出一個笑容,但笑意沒有達到眼底。她眼圈微紅,看起來像是哭過。
他心底隐約察覺怎麼回事,有些不是滋味。有心想調解兩句,一回頭看見肖少華也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麼,于是也沒了說話的心情。不一會兒肖少華先吃完站起來說剛接到通知讓他去所長辦公室一趟,他手機沒了還有平闆的提示音。其餘兩人都聽到了,韓蕭沒好氣地揮揮手:“去吧去吧,别忘了出來吃晚飯。”
肖少華本想應個“好”話到嘴邊想起家裡還有個趙明軒,也不知道這貨現在起床了沒,就變成:“……晚上可能會有事。”
“……”韓蕭一臉黑線,一副“再不願見到你”的樣子擺擺手,随即掉頭跟葉蘭哭:“嗚嗚嗚師姐我好慘啊啊又被酋長抛棄了~~”
葉蘭:“……”她歎了口氣,擡頭對上肖少華的目光,嘴唇蠕動,隻說出四個字,“……節哀順變。”
肖少華點了點頭。
所長辦公室是在中間那棟高層建築的頂樓。邱景同昨個跟軍方開了一整天會,早上五點才沾到床,肖少華敲門進去的時候正端着茶醒腦子。
肖少華手上拿了一沓文件跟平闆,都是跟進度基金有關的内容,想着怎麼開口呢,邱景同忽然擡頭來了一句,“你們做好準備,沈実可能不會來了。”
肖少華手一抖,東西差點掉下去,“您、您怎麼說?”
“老胡做了十年的課題,不是那麼好接手。”邱景同卻沒有回答他的話,顧自繼續說了下去,“第一二三作者署名也給不了别人。國内本來研究這塊的就有限……算了跟你說這個幹什麼,”邱景同語尾一頓,換了話題,“研究生導師選好了嗎?”
肖少華還沉浸在“什麼!沒有一個院士會來經費怎麼辦項目怎麼辦”的打擊感中,一下沒緩過來,聽到邱景同問他:“……沒、沒。”
本來是胡良工,結果才剛考上研究生人就沒了,加上研究組裡一堆需要接手的工作,肖少華還沒來及想這些。
“我知道你本科有篇論文上了《自然》,但還是不夠。”邱景同敲敲桌子,放下保溫杯,“你的畢業論文我也看了,模型做的不錯,理論紮實,邏輯也嚴謹清晰。老實說你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肯這麼紮紮實實做基礎,很難得。投出去了嗎?”
“……還沒。”肖少華知道對方指的是自己的畢業論文,“胡老師說還有幾個地方的數據需要夯實,才能将條件範圍進一步縮窄。”
邱景同點點頭,“那就先不發。有沒有想過将課題延伸一下,做一個實例出來?”
肖少華傻眼,“實、實例?您是指人工合成一個sg多巴胺出來嗎?”
邱景同失笑:“怎麼了,不敢想?”
“不不,”肖少華倒是想過,可這一旦展開,涉及的基金、人力物力資源就不是一個小數目,堪稱重建一個小型樣本庫,着實不是他一個窮學生能負擔的起,就算申請資格那也得等博士畢業後了。“……想了也沒用啊。”
他老實道。邱景同又笑,“那你現在就想。”他說,“字我給你簽,基金我給你申,申請書寫完了就拿來我看,就是攻讀學位期間,這開放課題可能得挂在我的研究組下面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願意,當然沒問題。隻是……”肖少華陷入沉默。條例規定攻讀研究生學位的人隻有導師簽了字才能申請基金,對方這是要收自己當學生的意思了。他想起胡良工,眼角發澀,接着又猶豫,“當了助理以後時間可能會不夠……”
邱景同罵他:“瞧你這副唯唯諾諾、猶猶豫豫的德性,哪有半點老胡學生該有的樣子!我就問你一句話,你申不申!?”
肖少華聞言一凜,眼神變得堅定,“申。”
無論如何,都要把握機會将研究進行下去。
“……謝謝所長。”肖少華感激于對方施以援手,無法多言。說實話他自己也很好奇那模型做出來到底真的是不是這樣,生物學之美,在于其不确定性。它不像物理、化學,公式确定了,條件限定了,實驗一定能出一模一樣的成果。生物學,你今天好不容易把這個細胞培育出來了,下一次,就不定哪裡差異了。就好比有人問“今天給你這所有材料,你能不能造一個‘我’出來?要所有情緒變化、記憶性格、應激反應都完完全全一模一樣的我哦。”而幹生物這行,每天都仿佛在企圖制造一個一模一樣的“我”。實驗室裡幾乎天天都能聽到“明明跟昨天完全相同的條件啊,老子手法都沒有變,為什麼又連不上了!”的抓狂咆哮。隻能把條件一點一點變得更加苛刻限制進去,用無窮無盡的實驗、枯燥乏味、令人發瘋的過程,重複一千次,隻為了找出那一點令人崩潰的原因。
薛定容曾經在諾貝爾得獎後接受采訪說的一段話,肖少華仍然記得。他說:“人類,這麼執着地追求真理,上帝知道嗎?您就算把巴别塔推倒一千一萬次,我們還會再建起來,不是為了權力不是為了成為神,最最根本的隻是為了看一眼,世界最初的真實究竟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