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趴在搖搖欲倒的高台上,凝望着起伏的烈焰火海久久,公孫弘忽然發出了一道短促的冷笑。
“哈哈哈……”
随即地,那笑聲擴大。
他一邊咧嘴笑着,一邊慢慢地站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變作了無法抑制的大笑。
他撐着膝蓋大笑,長發逶迤于地,笑得不可止歇,笑聲近哭,形容癫狂。如若此時,有人經過此地,恐怕都要以為此人患了失心瘋。
不知不覺,精神力網邊緣的“障礙牆”消失了,重重高溫的禁地外,有人在隐隐地呼喚他,情緒焦慮,飽含擔憂。
“師尊……”“師尊……”
是白湄。
公孫弘微微閉了閉眼,回應了。不多時,對方便趕到了。白湄一身警服,戴着口罩,露出一雙通紅雙目,似是哭過一場,見到公孫弘不禁眼一眯,又含了淚。她肩扛一隻槍炮,照面先問:“師尊,那惡人呢?”
她聲音壓的極低。因這裡多處起火,處處高溫,火勢越發大了,精神力觸也不敢探太遠,隻抓緊自己手中武器,警惕公孫弘左右。
高溫撩得面前景象一陣微微波瀾,空氣中漸漸供氧不足,白湄見正從高台一步一步往下走的公孫弘身上狼狽,衣袍處處皿漬,下盤虛浮,顯是受了不小的内傷,要伸手攙他,被對方擡手制止。
“若水,”公孫弘念出了她的字,手成拳抵住自己兇口,沉聲道:“許天昭,自盡了。”
女向導一懵:“自、自盡?”
公孫弘點了點頭,“可以撤離了。”
白湄猶若夢中,恍恍惚惚地跟在對方身後,花了好幾秒才消化了他話裡意思,“那……他他的屍身呢?”
她的目光順着對方來時的方向望去,隻見一片漆黑中火光如瀑,是這煉鋼廠中的熔爐所在。她自幼為公孫弘教導,極熟悉對方眼神動作,公孫弘朝她淡淡一瞥,白湄當下瞠目結舌:“莫、莫非……”
公孫弘肯定了她的猜測:“怕是已屍骨無存了。”
煉鋼爐還有十個小時才能冷卻,到那時,興許連灰燼都汽化了。
白湄心中掀起驚駭數丈,她怎麼沒辦法想象,十幾個小時前還一舉入侵首都塔,在整個特轄區布下幻陣,幾乎隻手遮天,不可一世的天元門門主,竟然轉眼間說沒就沒了――
這比戲劇還要戲劇的劇情――居然就這麼發生了?!
然而公孫弘的話再如何難以置信,她也無法,不能不去信。有那麼幾分鐘,白湄的手軟腳也軟……她渾渾噩噩地拿着對講機,向西所報告他們當前位置戰況,滿腦子都是幾十公裡外塔中路的膠着戰情,那些機甲,那些被天元門控制的己方軍隊……中樞已經完蛋了,那幻陣還在繼續運轉嗎?“是的……我剛剛擺脫了他們的精神控制……已經找到師、組長,正在撤離……”白湄聽着耳機裡的聲音,才想起公孫弘身上還戴着一個微型竊|聽器,那邊恐怕比她更早一步得到了消息。将後續命令一一應下,她默然無言地随着公孫弘在這煤灰湮地的荒暗煉鋼廠中走了好一會,“弟子……不明。”
快到出口,一抹天光映入,一向不苟言笑的公孫弘聞言,側首朝她露出了一個堪稱溫和的微笑。那一瞬間,卻令白湄感到了脊背發涼。
“因為我,”隻聽她的師尊道,“令他的信仰,破滅了。”
他邁了出去。背影沒入了光中。
白湄追了出去,不由扯住了對方的衣袖。許是驟然從黑暗的環境過渡到光線充足的地方,公孫弘站着适應了一會,繼續往前走。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他的聲音也清晰了許多。白湄觀察着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她試着探入對方精神領域為其修複圖景,被拒絕了。“到達許天昭這個層次的修真者,想要從*上毀滅他。太難。是可以,但這個代價,你們付不起。”
白湄想到了一勞永逸的核武,小心翼翼地:“……所以,師尊用了心理戰?”
“大師兄天資卓越,一心向道,其才能努力勤奮者,皆在吾十倍之上,”公孫弘道,不答反問,“吾分心雜務久矣,境界實力皆不如人,若是硬拼,再來十個也不過送死。換做你,當如何?”
眼前晃過了幾天前所見那名哨兵迷宮般的精神圖景,白湄腦内靈光一閃:“是以,師尊便‘借’了那一招,在自己的心靈内設下重重陷阱……誘敵深入,一舉殲滅。”
“趙明軒的識海當初由我一手改造,人也是我親自送入的天元門。”公孫弘微微扯了扯嘴角,再沒人比他更清楚如何僞造記憶,修繕隐藏……除了搜魂。公孫弘慢慢握緊了拳,“……這就是一顆有毒的種子。隻是我以層層糖衣将之包裹,掩埋在潛意識的深處……”隻要許天昭不動心思去搜魂――但這如何可能?他與師尊相處的那些回憶,就像層層甜美的糖衣,層層阻礙,一層又一層,用畏懼、用抗拒,誘引着對方,一直至觸碰到師尊真正的死因――
“就像一名虔誠的狂信徒,有一天,被他全心信仰的神明親口告知,他之所信……皆為假。”
――“靖遠……”
――“道……從未存在過。”
從那一刻起,其餘的一切外物,便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世人總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花了如此大代價,千辛萬苦方取得,又怎會懷疑。更何況它本就是真的。”公孫弘道,語聲沉冷:“吾等自踏上修真這一道,步步兇險,每行一步,便是與天争奪一線生機,全憑心中信念。于是當我消除了他最後一點疑慮,便徹底抽走了一根,他迄今為止修真問道的支柱。”
白湄怔怔地,有些迷茫地:“……”
仿佛第一次,重新認識了高階向導之間,真正的殘酷對決。
――攻心至上。
生死瞬息之間。
“我沒有殺他,”公孫弘望着她,漠然道:“隻是讓他自己選擇放棄了,那一線生機。”
他隻是讓對方得到了他想要的,同時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而那顆有毒的種子,也終于長出了枝芽。
――師尊,若是道從未存在,那麼,我等長久以來拼盡全力,全心以赴――嘔心瀝皿所求的又是什麼?
收回目光的那一刻,公孫弘猝不及防地噴出了口心頭皿。身量高大的男向導,在自己的徒弟面前,就像地震斷裂的崇山一般轟然倒了下去。
一抹鮮紅劃過。
“――師尊!!”
白湄的驚叫殘留。
對面的戰機打出了暗号。
航行燈一閃一閃。
“上……樓頂……對接?”
黑暗哨兵念出了亮光長短的含義,手慢慢地松開了高炮發射按鈕。在操縱杆上一扳,整個機身向上輕輕一彈,一個縱躍到了樓頂。
此時耳機響起的已經不是剩餘能量百分比,而是星痕即将進入休眠狀态的倒計時。“一百二十,一百一十九……一百一十八……”
冰冷機械的電子音。
頻道内傳來通訊,“嘿哥們,你多久成?我也得充個電了。”是那位代号646的星痕駕駛員。對方似乎跟軍部的人關系頗熟,時常不按理牌出牌,令指揮官非常頭疼。
好比一個小時前,趙明軒正要擊落那架明顯不對勁的戰機,誰料還沒按下發射,剛到不久的星痕646就沖了過來,直接将它解體了,現在那殘骸還堆在他所駕駛的星痕腳下。并抛來了一管備用能源,“先湊合用吧,可以補百分之二十的電!”代号646的駕駛員道,“葉天宸,去年覺醒的,你呢?”
一發無力的航炮失了準頭,悠悠穿過兩架星痕間的空隙,落在了地平線後。646在指揮官的怒罵下,迅速一個掉頭折返,沖回他原位。
趙明軒一把接住備用能源,知道對方指的是黑暗全界,“今天,趙明軒。”
“哈!我知道你,”隻聽那位駕駛員邊打邊道,“你就是個怪人。”
正将能源管往卡槽裝,莫名得了個怪人頭銜的趙明軒:“……”
葉天宸口無遮攔,“頭一回聽說個四級哨兵為個普通人要死要活的,别叨叨了,就你,沒别人。”
趙明軒差點把對方援助他的備用能源捏碎。
看在這管百分之二十的能量上,趙明軒接下來便忍了此人一個多小時的嘴炮。這位仁兄似乎個戰鬥情緒越高昂,說話欲|望便越強烈的性格,以前小說裡總有一句“反派死于話多”,但若“話多”的這位是自己的隊友呢?一次對上三台機甲,導緻這位亢奮異常,簡直開啟了“不說話會死星人”模式,在他強有力的輔位攻擊下,他的唠唠唠也刷了滿屏。什麼“對面的大蜥蜴看過來看過來~爺爺夾爆你的蛋!”“艹了艹了,設計這機甲的人碉堡了!媽的工研院那幫廢物半天搞不出這種神經網絡,簡直就跟真的史前生物一樣……哈哈哈看我玩魔獸――”而他還振振有詞:“多說話有助于我加強集中注意力!”
指揮官忍無可忍:“葉天宸!别以為少将不在就沒人治的了你!”
直接禁了他的言。
葉天宸單敲趙明軒,後者對他的技術員說:“你接聽。有事再轉給我。”
技術員欲哭無淚:“……是。”
這回吸取了經驗教訓,剩百分之十就切了隐身模式,節省能源用高炮,比先前多撐了七分鐘,“十分鐘後交接。”趙明軒答了葉天宸的話,說完又将對方的通訊切回給了他技術員,無視了後者的文字抗議。
飛機着陸時是最危險的,這架戰機選擇了樓頂垂直補給,顯然也是對地面情況有所知悉。一列訓練有素的戰士從艙門躍出,搭梯子的搭梯子,搬物資的搬物資,看起來和先前為他做過一次緊急維修的工兵隊似乎沒什麼不同,除了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戴了副全息頭盔似的護目鏡。“……趙大校,這裡是特别行動中隊第七小隊向您報到。”為首者向他敬了一禮。
趙明軒接入對方的信号,一眼就瞄見了這人兇前的徽章:“你是‘飛廉’的人?”
飛廉,原名響箭,是戍京特種兵中的一支王牌,全員為無異能者,俗稱普通人,百年來均是如此。
“對,”這人聞言一笑,咧出一口白牙,表情十分自豪:“我們全部人都是。”
隔着液晶窗,像是察覺黑哨的疑慮,這人笑道:“沒辦法,誰讓你們個個自帶精神力,一個個就跟全球網絡中病毒一樣,隻能讓我們這種連局域網都沒有的上了。”
很好,對方眼神清明,言辭清晰,不像中了催眠的人。沒有多餘的廢話,一旦通過編号驗證彼此身份,黑暗哨兵坐在駕駛艙中,調出後台開放權限,就像上一次維修做的,将技術員的頻道與之對接,指導他們替換部件。這次運氣有限,就一個工程兵,真是碩果僅存。
因星痕系統處于休眠(維護)狀态,他放出了淵冥巡邏警戒。幽藍近墨的青龍靜靜繞遊着沉默的星痕,如同巨大的飄帶。感到前一秒還給他檢查能量卡槽接口的戰士,這一秒頭一擡眼睛都直了――沒有錯過他們驚豔的眼神,趙明軒心中頓時升起了古怪的感覺:“……你們,看的見?”
剛與趙明軒通話的小隊隊長手指頭敲了敲他的護目鏡,對着耳麥笑道:“喏,sg研究所的新産品,”目光還追着青龍的動作,就跟電影院裡看特效大片的模樣似的,“就是前陣子那個拿了個什麼諾獎的科學家,哦對,肖博士發明的……馬上就能上市了,”喜氣洋洋道,他還解釋,“不過這東西,你們哨向戴了沒用,就我們普通人能戴着玩玩兒。”
這話裡信息量太大,不确定部分也太多,來不及一一消化,然而跟葉天宸說好交接的時間到了,啟動能量充足的星痕一個輕躍躍至天空的時候,趙明軒滿心就剩下了一個想法:所以……肖少華也能看見?
――肖少華能看見了!
遊弋在星痕身側的青龍蓦地發出了一聲清嘯,嘯聲嘹亮悠長,穿透了雲霄。将這方圓百裡,不管是敵方的還是己方的哨向們幾乎都吓了一跳。好在東所隔得遠,精神體的“聲音”隻是通過精神力網傳播,在普通人眼中,即使戴了精神力透鏡的适戴者,也僅能看到精神體的影像而已。
“同志們,”不待同一戰區的黑哨們做出什麼反應,指揮官就在星痕頻道内向他們宣布了兩個消息,語氣激動,音帶微顫,“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天元門組織的首領許天昭數分鐘前斃命。”
“壞消息,許天昭是掉進了煉鋼爐,屍體一下就被熔化了。”
即刻在頻道裡引起了一陣騷動。
葉天宸的聲音當下傳來,“公孫弘呢?!”被解除禁言的同一秒,這厮馬上抓住了說話的機會,“這批天元門這會兒應該就是歸他管了,這事兒不是該他用精神力網向那幫子向導宣布嗎?”
本來最快捷有力的方式是讓頭目被公開處決,或者屍體上電視向公衆展示,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找不到屍體總讓人感覺不太踏實。但現在這狀況,天元門的哨向肯定有所察覺,讓新上位的“主導”命令他們解除區域精神控制已成為緊要。
“公孫組長陷入昏迷,”指揮官沒好氣道,估計又想罵葉天宸,“人還在icu躺着急救,幹脆你小子向對面喊話吧。”
得,“主導”都人事不知了,等于兩方向導都暫時“群龍無首”,這下不拉鋸也不成了。對陣時喊話素來是我軍優良傳統,又稱“大規模說服性武器”,葉天宸嘴炮功力隊友們深受其害,一緻贊同将他推了出去。奈何那三台生物型機甲的駕駛員不知道怎麼回事,是聽不懂人話,還是根本就被下了死命令,攻擊反而更加兇猛,大有不将駕駛星痕的黑哨們一人咬下一口不算完的架勢。
指揮官連下幾道命令讓他們換陣領隊打斜線,撕開對方的火力網,這一僵持就過了四個小時。期間趙明軒抽空問了問指揮中心轄區那邊的幻陣情況,得到的回答是那邊交給西所處理了,他們這邊就負責攔下所有天元門機甲,不得越過防線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