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逢年也是憋着一肚子的火,偏偏找不到地方發洩,李應期的提醒他當然是明白的,按說這樣的提醒是不應該的,誰也不能夠直接幹預院試的事宜,若是鬧出去了,那就是李應期明顯不占理,院試是學道直接負責的事情,巡撫無權幹涉,而且學道也是肩負巡按的使命,原則上不直覺聽命巡撫和布政使,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畢竟巡撫是一省最高之長官,可以節制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揮使,就不要說他這個學道了。
但方逢年不能夠鬧出去,他很清楚李應期是占據道理的,否則人家堂堂的巡撫,也不會如此的冒險,去年院試獲取秀才功名的人數太少,廪膳生員隻有區區十人,已經引發了一些波瀾,今日若還是如此,那無法收場,這事鬧到朝廷去了,皇上和内閣肯定是支持李應期的。
南北榜之争,任何一個讀書人都知道,這是朝廷的大政策,違背了這個政策,天大的道理也說不赢。
方逢年的氣總是要找到發洩地方的,憋在心裡肯定不行。
唯一的發洩途徑,就是在閱卷上面了,若是能夠發現很好的文章,證明陝西的确是有人才的,也可以間接的反駁李應期。
于是方逢年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閱卷之中。
院試閱卷,非常的辛苦,三千多篇文章,必須在七天時間之内看完,平均每天要看四百餘篇,這項工作由抽調的十餘名府學和州學的教谕完成,每人每天看的文章也是四十篇左右,接下來兩天的時間,身為學道的方逢年,就要從諸多教谕挑選的文章之中,确定出來真正合格的文章,且确定出來其中的廪膳生員、增生和附生。
最後一天的時間,方逢年也許會和諸多的教谕商議,補充自身的認識,做出最終的決定,且書寫榜單。
可見工作量是非常大的。
方逢年若是做甩手掌櫃,讓諸多的教谕辛辛苦苦的閱卷看文章,也是可以的,反正他隻看挑選出來的文章,最終做出決定,可惜他不是這樣的性格,也就不可能做甩手掌櫃。
如此閱卷整個的十天時間,最為辛苦的就是方逢年了。
從第一天的閱卷開始,方逢年就在四處走動,他主要關注的是被淘汰的文章,看看其中是不是有被遺漏的好文章,畢竟教谕的精力有限。
同時方逢年也要看挑選出來的文章,以盡早的熟悉,到時是能夠順利的确定名次。
好在三千餘篇文章之中,需要重點關注的就是第三場策論的文章,在重點看了策論的文章之後,才會轉過頭看第一場和第二場的文章,其中若是有特别突出的會挑選出來,這讓閱卷的工作稍微輕松一些,否則真的每篇文章都去仔細斟酌,沒有誰有如此的本事。
閱卷進入到第四天。
方逢年的臉瘦下了一整圈,他正在為自身的清高買單。
策論的題目太難,直接涉及到仁義,要簡單的說仁義,誰都是明白的,平日裡一言一行也是按照仁義之要求做的,可真正要從文章之中表現出來,對于參加院試的童生來說,就是登天的難度了,要知道古人對仁義的評價,包括這方面的文章,鋪天蓋地,該說的都說了,該評論的都評論了,有些文章甚至千古流傳,這就讓後面的人越來越難以評價仁義了,想着讓這些童生短時間之内拿出讓人眼睛一亮的觀點,幾乎沒有多大的可能性。
這樣的考題,就算是在南直隸和江浙一帶,也會難住絕大部分的童生,他們作出來的文章,也難免流于形式,陷入到千篇一律的怪圈之中。
院試的文章,有一個硬性的要求,禁止抄襲,譬如說這仁義,古人有了太多的論述,你若是在文章之中,大段的照搬古人的原文,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抄襲,至少你需要吸收古人的觀點,用自己的話語表述出來。
這何其的艱難。
方逢年已經有些失望,甚至是絕望了,連續四天的時間過去,根本沒有出現一篇好文章,甚至沒有出現令人眼前一亮的話語,難不成就真的被李應期說準了。内心深處,他也是有些懊悔了,不應該如此出題目,豈止是北方院試的考生難以應對,怕是南方院試的考生,碰到這樣的題目,也是會罵人的。
盡管内心已經有些懊惱,方逢年依舊不會完全按照李應期的要求去做,他有自身的底線,若是失去了底線,還不如讓李應期來兼任學道之職,在他看來,本次院試,能夠獲取到秀才功名的考生,控制在一百人以内,絕不能夠突破,這已經是他能夠放寬的極限,若是按照他的性格來,怕是此次院試通過之人達不到五十人。
學道不能夠參與鄉試,這是朝廷的規定,鄉試由朝廷直接派遣官員前來主持,鄉試比院試更加的嚴格,畢竟通過了鄉試,成為了舉人,就有了入朝為官的資格。
其實在鄉試之前,方逢年怕是已經離開陝西,回到京城去了,按照道理來說,陝西鄉試的情況如何,他不需要考慮。
但方逢年考慮到了鄉試,
李應期的想法,方逢年明白,其出發點是好的,但結論是站不住腳的,若是院試都不能夠通過,都不能夠展現出來才華,就算是參加了鄉試,又能夠如何的優秀,如此情況之下遴選出來的舉人,又怎麼可能通過會試。
當然,從一千人之中挑選,和從一百人之中挑選,區别肯定存在。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方逢年不會放棄原則,更不會因為湊人數,大幅度的降低标準,不管怎麼說,秀才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若是沒有真才實學,遭遇到他人的恥笑,今後他這個學道也是要成為笑話的。
按照時間的安排,閱卷的第四天,第三場考試策論的文章全部都要看完,剩下三天的時間,主要看第一場和第二場考試的文章,誰都知道院試最為主要的就是第三篇文章,考生也是将主要的精力用在第三篇文章上面的,若是從這裡面不能夠發現出彩的文章,那麼整場院試的大緻水平,也就完全表現出來了。
方逢年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内心的那股氣,依舊沒有地方發洩。
眼睛有些發花,方逢年揉着太陽穴,努力打起精神,他的眼圈四周有了一圈烏黑色,連續幾天的時間都沒有睡好,每天除開吃飯、睡覺和入廁,其餘的時間全部都在看文章,根本不想其他的事情,入廁走路的時候,手裡都拿着試卷,如此的操勞和堅持,鐵打的人也難以承受。
時間已經過了申時,每日裡閱卷的時間從早上的辰時開始,持續到亥時,天黑之後屋裡會點亮油燈,挑燈夜戰,吃飯的時間不超過一刻鐘,有些教谕甚至睡覺的時候,嘴裡都會念叨看過的文章。
方逢年比所有的教谕都辛苦,他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時辰,在其他的教谕尚未開始看試卷和文章的時候,他會大緻浏覽已經被淘汰的文章,看看從中會不會有新的發現,對于教谕挑選出來的文章,他更是會特别注意,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文采,飯菜都是專人送來,他的手裡依舊拿着試卷,胡亂的吃幾口,隻要肚子不餓就可以了。
三天多的時間,方逢年已經從教谕挑選出來的文章之中,淘汰了近二十篇。
可惜的是,從已經淘汰的文章之中,他沒有發現一篇出彩的。
按照這樣的态勢持續下去,方逢年隐隐感覺到,他若是不突破自身的底線,怕是不可能了,現在他的唯一想法,就是能夠從所有文章之中,發現一篇與衆不同的,哪怕這篇文章文采不是特别突出,隻要有讓人耳目一新的觀點或者語句出現。
一名教谕手持一篇文章,匆匆走過來。
“大人看看這篇文章。。。”
還沒有等到教谕說完,方逢年精神馬上就上來了,他站起身來,從教谕的手中接過了試卷,策論的文章已經看的差不多,明日就要開始看第一場和第二場考試的文章,到目前為止,這是教谕主動送來的第一篇文章。
将試卷平鋪開,方逢年沒有和教谕說話,任憑教谕站在面前,就開始認真看文章了,他真的是有些忍不住了。
慢慢的,方逢年的臉上露出了頗為舒心的笑容,看到中間一處,眉頭稍微皺了一下,禁不住念出聲來。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拍了一下桌面,方逢年再次站起身來了。
“好,很好,想不到院試之中,居然有如此的人才,能夠寫出如此詩句,這篇文章不錯,好了,你去吧,這份考卷就留在我這裡了。”
等到教谕離開,方逢年開始了仔細的閱讀,看過三遍之後,他感覺到通體舒暢,這篇文章太符合他的胃口了,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樣,要知道他方逢年可是天啟二年殿試傳胪,二甲的第一名,能夠打動他的文章可不多,此番主持的不過是院試,而且是陝西省的院試,居然能夠出現這樣的文章,真的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