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這個太宰,他在朝中當官已有很多很多年,從最初的一個縣官爬起,一步步做到了太宰之職,且不論他手段有多卑劣,但是其人野心與目光可見一斑。
現在的年輕人見識得都太少,十五年前的邺甯城皿案他們大概都不知道,那年的邺甯城皿霧繞城三日,死去之人難以計數,隋帝陛下如同得了失心瘋,手起刀落斬盡人頭數百,朝中百官多有遭受牽連。
唯葉家與林家這兩大家族在那場皿雨腥風的往事中,巍然不倒,甚至在朝中地位日漸高漲,漸漸形成了左林右葉的說法。
林家自是不必多講,林皇後的娘家,地位超然理所應當,但是葉家能在那場風雨飄搖中撐過來,到底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隻有老人們知道。
大概是這往事太慘痛,把一個當年就年過半百的老人痛擊得郁郁不得歡,所以今年六十五歲高齡的葉家太宰,早已看透了天家的無情,以及隋帝的寡恩,看透了,便不會再指望那石家之人。
不止隋帝,還包括石牧寒。
葉廣君選擇扶持石牧寒的原因裡,固然有石俊顔看似無能,但背後實力可怖,将來不好控制,不适合成為葉家輔佐之人這樣的原因,卻也不僅僅于此,更深層的故事,旁人卻從未探得半分。
或許,王宮裡頭那位隋帝,他知道。
絮絮叨叨這麼多,隻是想說,葉家這個事兒,已經不是年輕人能玩得轉的了,不止于奴隸,不止于葉家兄妹,更不止于一朝一臣,他已牽涉進了王室秘聞。
但凡跟秘聞這兩字沾上邊的,都是千絲萬縷的羁絆織成密集的網,一招不慎,無為學院的老頭兒們也保不住這些肆意張狂慣了的弟子們。
所以,司業們有了在這整個事件中的第一次插手,與隋帝秘談。
秘談後的結果隋帝那方已展露出來,學院裡的弟子們辛辛苦苦打了這麼一場大仗,隋帝你必須做出回應才不算是白費了他們一番心皿,于是隋帝當朝派上央對葉家徹查。
所謂徹查隻是個借口,不瞎的人都看得出來,看着沒半點用的隋帝要對葉家下手了,而且,上央快要上位了。
而無為學院這方的結果卻不明顯,他們最先的時候說過,他們來這大隋攪風波,目的是要穩住這大隋朝堂,或者說穩住整個大隋,拔掉葉家這毒瘤的确是要穩住朝堂了,但他們的臉上卻無興奮之事,他們擔心了許久的事情,在葉家倒下之後,終究會發生的。
秘談過後他們三人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們在想,事情有點大,再交給孩子們,他們能不能把握好這個度,葉家這棵大樹不是很好拔。
司業們排排坐,杜康酒醇香而綿長,暖心暖肺,艾幼微他抓着酒囊揉一揉:“我擔心葉家會來個魚死網破,這事兒就不好辦了。”
“要不讓他們幾個停下,我們接手?”
“你覺得事情到這份上了,非池他們幾個會輕易放過葉家?不把他們打死打殘,就不是魚非池了。”
“能把握好這事情尺度的人怕是隻有石鳳岐了,他對這大隋國熟悉,與隋帝關系又好,若是真擔心鬧到無法挽回的地步,讓石鳳岐去控制事情走向是最好的,至少保得他們幾個平安。”
“你這不是坑他嗎?”
“咱坑他們坑少了?多這一樁不多!”
“那就……坑他好了。”
……
于是當日石鳳岐剛從宮中與隋帝說完話出來,又被司業提着進了小黑屋,司業們笑得溫柔真誠:“葉家這個事兒,小子,我跟你說,就隻是葉家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石鳳岐不明白,所以搖頭:“怎麼隻是葉家的事兒呢?”
“我知道你小子野心大,把那野心收一收,不能動的人不要動,聽到沒?”
“誰是不能動的人?”
“你小子心知肚明,就不要裝瘋賣傻。”
“小子真不明白。”tqR1
“石鳳岐,你個臭小子少敢司業打太極,這事兒你把範圍控制好了,超出這個範圍,咱幾個也别想從這大隋國回學院了。”
石鳳岐靜靜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三位司業,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幾個弟子所做的一切,都在司業們的眼中,他們始終旁觀着事情的走向。
他也的确很清楚司業的意思是什麼,也知道他們說的不要動的人是誰,他更知道所謂的範圍是什麼,但那與他的本意相悖,他等了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十數個春夏,無數個日夜,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機會終于到了,可是現在,司業要把他的機會毀掉。
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擡起頭看着艾幼微:“這是隋帝的意思嗎?”
他的眼神裡有點不甘的神色,還有委屈,憤怒,甚至絕望,艾幼微從未在他眼中看到過這樣複雜的神情,心下有些不忍,卻也不得不狠下心腸:“這不是隋帝一人的意思,也是我們學院的意思。石鳳岐,學院此行下山的目的,你是弟子五人中最清楚的,你當知司業所圖為何。”
石鳳岐緩緩握緊放在雙膝上的手,直到骨節泛出青白的顔色,喉結上下滾動,像是咽下所有的不甘心,然後站起身,神色如常,不露悲喜:“弟子知道了,非池他們那邊,我會酌情提點安排,請司業放心。”
他應下得如此幹脆,倒使幾位司業臉上有些挂不住,三個人加起了快兩百歲了,欺負一個十八歲的娃娃,傳出去了怎麼聽怎麼難聽。
“要喝酒嗎?”艾幼微揚下了手中的酒囊,看他這忍下天大委屈的樣子有些難過,他從來都是護短的,護得戊字班一班弟子無法無天,但此時卻不得不親自來委屈他的弟子。
“不了,多謝司業,你們的條件我答應,也請司業們遵守信諾,上央的事,請司業們多多上心。”石鳳岐拱手退下,好像瞬間成熟,滿背滄桑。
艾幼微将那酒囊一扔,歎氣道:“上央那事兒,咱幾個這是不盡心盡力都不行了,趕緊着吧,弄完了趕緊回學院,這都什麼破事兒。”
魚非池幾個正坐在樓下天井旁邊的回廊處對飲小酒,四個弟子加上南九,四件白袍一襲青衫,正圍在火爐旁,不知是不是魚非池又有妙語連珠,惹得衆人開懷暢笑,見了石鳳岐從司業房中出來,韬轲對他招手道:“石師弟,給你留了酒,下來一起吧。”
石鳳岐看着這幾人,溫柔白雪映着他們的笑臉,爐火燒得正旺,騰起青色的火苗,魚非池正低頭翻着幾個窩在火灰裡的紅薯,滿頭青絲垂落半空,他走下樓去,一步一緩,動作極慢,走到火爐前,聞到紅薯甜香,魚非池對他說:“别心急,還得過一會兒才熟。”
石鳳岐坐在一邊的矮凳上笑看着她忙活也不說話,隻是溫酒一杯接一杯。
“石師弟,你是不是有心思?”商向暖偏頭問他,“莫不是非池師妹又招惹你了吧?”
魚非池拿着火鉗唬着商向暖,笑罵道:“關我什麼事,向暖師姐,你最近是越來越愛胡說了。”
石鳳岐便也隻是笑:“她招我生氣又不是一回兩回。”
衆人對望,哈哈大笑。
幾人嘻嘻哈哈,小雪飄飄悠悠,紅薯烤熟,幾個人就着小米酒也不管是不是搭,喝得高興吃得快活,年輕而飛揚的笑聲環繞着天井來回不消,好似因為年輕,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掏出無窮無盡的熱情與活力,真誠與友善,結得良友,遇得佳人。
就連向來無甚表情甚至眼神死寂的南九眼中都有了些活人氣息,在這漫長而寒苦的冬季裡如同等待來年開春時的種子,總有一日可以開出綠蔭。
邺甯城的冬季很長,雪下很久,春天遲遲不到,但春天總會來的。
耳邊是衆人笑語,魚非池的眼角掃過石鳳岐,纖長而濃密的眼睫下藏好半絲恍惚,覺得今日這紅薯沒有挑好,所以味道有些苦。
當日晚上,魚非池打開窗子看了許久的風雪,始終未等到隔壁的窗子裡探出熟悉的身影來,石鳳岐房中的燭光一熄,留下一片沉沉清冷孤寂的夜。
魚非池合窗獨坐許久之後,直愣愣地盯着地闆上一個釘子出神發呆,像是仔細鑽研那釘子有何不同之處一般,手裡還拿着一封信,她并不在意信上說了什麼,信上寫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話,她看了也隻是付諸一笑。
隻是這個送信的人,對她而言有點用處而已。
末了歎了一口氣,她起身敲開南九的房門,對他說:“我要去一個地方,你過一會兒來找我。”
“下奴陪小姐一起。”南九也不多問,立時拿過佩劍就要跟上。
“過半個時辰再來,記得,就半個時辰,千萬不要遲了。”
“要不要叫上石公子?”
“不叫了,也不要驚動司業,南九,記得來找我。”
“小姐放心,下奴一定會到。”
魚非池理了理南九肩頭有些皺的衣服,他個子好像又長了些,該給他換新衣了,又對他笑道:“我等你。”
風雪連夜不停,魚非池嫌這風雪刮在臉上發疼,找了塊面巾遮在臉上,隻露出一雙眼睛,提了盞馬燈,走進風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