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柔的臉色登時變了,手心、後背全是汗。
朱東郡就是朱靈。他原本奉命鎮守東平,董昭戰敗投降後,他退守東郡,駐紮在東武陽,扼守蒼亭津。他的侍衛出現在這裡絕不會是謀生這麼簡單。
孫策卻不怎麼緊張。萬金坊裡有郭嘉安排的人,張威肯定也在郭嘉的監視之下,之所以沒有彙報,自然是張威不足以産生危害。他能接觸的都是中下層将士,中軍現在沒有作戰任務,他能打聽到的消息非常有限,最多私下裡買賣一些軍械、戰記的抄本之類。
不過既然露了相,他就逃不掉了。不用孫策吩咐,兩個虎士上前,将張威帶了下去。
孫策看着對面的馬超,馬超也看着孫策,神情有些呆滞,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又或者不在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以前賭過錢嗎?”孫策問道。
馬超眨了眨眼睛,恢複了些許,他重新入座,雙手據案。“大王想賭什麼?”
“賭命,賭你的命。”
“好,反正我這條賤命也不值錢,難得大王願意要,我和你賭。”
“你赢了,你欠下的賭債,我來還。我赢了,你這條命是我的,以後做牛做馬,都不得反悔。”
馬超笑了。“沒想到我的命這麼值錢,多謝大王。我賭了。請大王先擲。”
“不急,這副骰子不能用。”孫策說着,手指用力,手中的骰子生生被他捏破,一滴亮晶晶的液體從裡面滾了出來,在漆木案上滾來滾去。周圍的人發出一聲驚呼,有人是驚訝于孫策過人的力量,這骰子是象牙所制,僅用兩根手指捏破,絕非常人能及。更多的人是驚訝于那滴液體,常在賭場上混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什麼,骰子裡有文章,怪不得張威賭技那麼好,敢稱八臂神龍,原來是骰子有詐。
馬超的眼神也變了變,多了幾分怒意,也恢複了幾分清明。怪不得最近賭運這麼差,原來被人算計了。更讓他丢臉的是這骰子在他手裡過了無數遍,他都沒有發覺其中的問題,孫策一入手就發現了,僅憑這份手上的感覺,他最近的退步就足以讓他無地自容。
按理說,以他的武藝境界,這點貓膩是很難瞞得過他的雙手。
孫策命人取來一副新骰子,在手裡轉了片刻,信手一擲,五枚骰子在案上滾了一會,兩個黑,三個白,是個雜彩,赢面甚小。但孫策并不在意,示意馬超再擲。馬超取過骰子,在手裡晃動着,眼神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擲出骰子。骰子在案上轉動着,速度越來越慢。不等骰子全部落定,一旁的賭徒們便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
他們已經看出,馬超擲出的骰子不僅會大于孫策,而且很可能是最大的“盧”,也就是五枚全黑,至少是四黑一白的“稚”。馬超在這裡賭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擲出這麼大的骰子。之前隻有一次這樣的運氣,他也不會輸得這麼慘。
骰子終于落定,五枚全黑,盧。
馬超勝。
孫策揚揚眉,攤了攤手。“你可以走了。”
馬超靜靜地看着案上的五枚骰子,一動不動,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周圍的人群也沒人敢說話,偌大的萬金坊鴉雀無聲。
良久,馬超擡起頭,卻沒有看向孫策,而是看向一旁的全柔。“我不欠你們錢了?”
全柔滿頭是汗,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
馬超站起身,走到孫策面前。“大王,能再借我一點錢嗎?我想把刀贖回來。”
“可以。”孫策點點頭。不用他說,很快有人取來馬超的戰刀,還有一副甲胄,一套金絲錦甲,全部放在案上。馬超解開上衣,露出結實的兇膛,又拿起戰刀,拔刀出鞘,看着保養得極好的戰刀,他輕歎一聲,擡起手,除下冠,解開發髻,抓過一绺打結的頭發,戰刀輕輕一揮,頭發被割斷。
馬超将頭發扔在案上。“扶風馬超,在此割發起誓,從今以後,願随吳王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若有半點差池,萬世為人唾棄。”說完,向後半步,單腿跪倒在地,雙手托起戰刀,舉過頭頂。
“請大王錄用。”
孫策接過戰刀,輕輕搭在馬超的肩上。“孟起,百煉成鋼,浪子回頭,願你從此不為心魔所惑,銳意進取,做一番事業,以慰伏波将軍在天英靈。”
“喏!”馬超拜伏在地,含淚答應。
——
孫策招招手,示意管事的人上前一步。
管事的是個中年人,中等身材,看起來并不強壯,卻透着精明。他不卑不亢的上前行禮。“不知大王駕臨,準備不周,請大王恕罪。”
孫策也不理他,隻是讓他把萬金坊的歌舞伎都叫過來。中年人臉色微變,卻還是按令行事。不一會兒,幾十名花枝招展的豔麗女子下了樓,排成兩隊,站在孫策面前。
孫策向後靠了靠,指着那幾個穿着仿制羽林衛服飾的歌舞伎對身後的馬超說道:“眼熟嗎?”
馬超一看就明白了,兩眼充皿,勃然大怒。這幾個歌舞伎不僅穿了酷似羽林衛制服的衣服,其中兩人的肩上還有與徽标類似的飾物,就連身材、相貌都有些類似韓少英和馬雲祿。他舉步上前,拔出戰刀,走到那兩個歌舞伎面前,一腳踹倒,揪着她們的頭發,揮刀就要砍。
“且慢。”孫策及時喝止。
“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沒讓你忍,但是殺她們有什麼用?”孫策冷笑道,他轉身管事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你膽子不小啊,羽林衛的玩笑你也敢開?”
中年人汗如雨下,怎麼擦也擦不幹淨,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額頭沒兩下就破了,鮮皿流了一臉。孫策不叫停,他也不敢停,“呯呯呯”,一聲比一聲響,沒一會兒,人就暈了過去,癱在地上,像一團爛泥。
孫策轉身看向全柔。“你知道這件事嗎?”
全柔連忙跪倒,舉手發誓。“大王,臣對天發誓,若知此事半分,不得好死,全家永世為奴。”
“你們呢?”孫策看向那些在場的将士。
“大王饒命!”人群中跪倒一片,磕頭聲此起彼伏。
“你們不用求我。認賭服輸,違法者領罪,軍正和羽林衛會來找你們算帳的,你們自求多福吧,誰也救不了你們。”他轉身又對全柔說道:“即使你們不知情,也有連帶責任,自己上疏請罰吧。”
“喏。”全柔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心中後悔莫疊,恨不得一刀砍死癱在地上的管事。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些人居然這麼大膽,讓歌舞伎裝扮成羽林衛,甚至還扮成韓少英、馬雲祿,還好沒人扮成孫尚香,要不然今天連他的首級都保不住。
盡管如此,這次禍也闖得夠大,怎麼收場,他心裡一點底也沒有。
孫策沒有給他們任何想轍的機會,一邊命人去召軍正和羽林衛來,一邊命人查帳。到了這個地步,全柔不敢再瞞,将他知道的合夥人全部交待出來。他說一個,孫策就命人去傳一個,越查越心驚,中軍幾乎有三分之一的校尉、中郎将有份,其中還有一些人經常來玩樂。
軍紀居然渙散到這個地步,萬金坊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孫策始料不及,不禁心驚肉跳。他忽然明白了陸遜為什麼會建議他親自領兵出征,不僅是要将兵權抓在手裡,或者讓中軍的将領有機會立功,更是擔心中軍久不上陣會失去戰鬥力。溫飽思**,訓練再嚴格也擋不住戰鬥意志的下滑,曆朝曆代,朝廷核心力量禁衛軍的腐敗都是王朝堕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軍不能再閑着了。
等相關人員到齊,孫策便離開了萬金坊。夜色已深,繁星滿天,孫策的心頭卻是沉甸甸的。今天隻是來撈馬超,他根本沒想到會發現這麼多問題,簡直是噩夢一般。細想起來,其實有不少人旁敲側擊的提醒過他,隻是他沒有意識到問題會這麼嚴重,一直沒放在心上,這次在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直面問題,簡直觸目驚心。
比發現的問題更讓人不安的是那些本該及時提醒或者制止的官吏,他們或是輕描淡寫,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視中軍腐敗、堕落,這裡面既有地域分歧,希望以江東人為主的中軍将領犯錯誤受罰,也不排除有人包藏禍心,甚至受人指使,故意推波助瀾,希望以江東子弟兵為主的中軍喪失戰鬥力。
萬金坊不僅有朱靈派來的張威,還有其他人。葛陂周圍也不僅僅有一個萬金坊,大大小小的賭坊、酒肆有十幾個,平輿城裡更多。
“孟起,除了萬金坊,你還去過哪些賭坊?”
馬超神情尴尬。“之前還去過平輿,後來沒錢了,就隻在萬金坊厮混。”他一聲長歎,回頭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萬金坊,感慨無限。“簡直是一場噩夢。”
孫策眉頭緊皺,沉默不語。馬超的噩夢醒了,他的噩夢卻剛剛開始。刀藏在鞘裡太久了會生鏽,要不時拿出來拂拭拂拭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