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李嚴引軍在鳳凰嶺下罵陣、挑戰。
言語之激烈、粗俗自不待言。開始還顧忌曹昂是孫公主的丈夫,隻罵曹家出身閹豎,罵曹操始亂終棄,似忠實奸,不罵曹昂本人。後來罵得嘴滑,連曹昂也罵上了,說他表面上忠孝仁義,實際上就是一個騙财騙色的浪蕩子。要不是陛下的寬容、孫公主的寵愛,他早死多少回了。
曹昂置之不理,勒令諸将固守陣地,不得輕易出戰,違令者斬。
可是臉上的神情可以不變,心裡的愧疚卻無法消除。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很清楚,他當初向孫策承諾過,絕不與吳軍正面作戰。不管現在有什麼樣的理由,他終究是食言了。
慚愧讓他不願抛頭露面,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沉思。
曹昂的情緒很自然的影響到了身邊的人,沒什麼事,盡量不來打擾他。實在是無法避免,也是盡可能的長話短說,不自覺的忽略了一些細節。吳軍斥候出現在鳳凰嶺以西,因此沒有引起曹昂的注意。兩軍交戰,雙方互相斥候打探消息,這是很正常的事。他隻要加強戒備,别被鄧展、李嚴摸上鳳凰嶺就行。
這個失誤很快就讓曹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經過幾天的偵察,鄧展确認李嚴的分析可行。曹昂雖然在蓮花湖和燕子坡一帶部署了兵力,卻數量有限,蓮花湖有兩營近千人,燕子坡地勢險要,兵力更少,隻有一營四五百人,能提供預警,等待增援,卻不足以阻擊大軍。
鄧展當機立斷,親率六千主力,夜襲蓮花湖。
吳軍憋了一肚子氣,接到軍令後,摩拳擦掌,準備大開殺戒。為了争首戰的機會,諸将吵得臉紅脖子粗,恨不得将自己曆年來的每一次勝利都翻出來,證明自己更有實力,用我必勝。
鄧展直屬的四營将士為此很郁悶。作為鄧展直接指揮的中軍,他們戰力最強,卻是鐵定的預備隊,除非曹昂接到報警後派主力參戰,全力搶奪蓮花湖,否則他們很難有上陣的機會。
蓮花湖畔的那一千蜀軍根本不夠紅了眼的袍澤分的,連骨頭渣都不會給他們剩一點。
戰鬥進行得很順利,鄧展部借着傍晚的餘晖悄悄摸進陣地,在夜色降臨後發起攻擊。一聲令下,數路并起,從不同的方向殺向蓮花湖圈的兩個大營。蜀軍摸不清情況,不敢輕易出營接戰,隻能緊守營栅,同時擊鼓向鳳凰嶺上的主力求援。
曹昂接到報警,卻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中計。他一面派人下山查看情況,一面加強嶺上防守,防止鄧展、李嚴聲東擊西,趁勢搶攻鳳凰嶺。确保了鳳凰嶺大營的安全,才有可能考慮增援蓮花湖。
蓮花湖邊有兩個營,背水而立,又有堅固的營栅,準備得很充分,應該能堅持一段時間。
曹昂的應對沒什麼問題,但他低估了吳軍的決心和攻擊速度。
吳軍準備充足,利用夜色的掩護,多點設陣,同時發起攻擊,讓蜀軍搞不清該防守何處,隻能四面放箭阻擊。摸清了蜀軍的兵力分布後,吳軍随即集中兵力,重點突破。
曹昂的部下也算是訓練有素,隻是在漢中幾年一直沒有真正參戰,與征戰數年的吳軍相比,不論是裝備還是訓練,又或者是臨陣應變能力,都略遜一籌,很快就陷入被動。
不到半個時辰,吳軍就抓住蜀軍的一個破綻,攻破一個大營,随即兵分兩路,一路入營掃蕩殘敵,一路增援同伴,加強了對另一個大營的攻勢,一鼓作氣,再下一營。
半夜時分,蜀軍兩個大營先後失守,三百多人戰死,六七百多人被俘,兩個校尉一個也沒能逃掉。
吳軍報仇不隔夜,剝去一百蜀軍輕傷俘虜的衣甲,隻留一條底褲,将他們趕到鳳凰嶺下,送回蜀軍大營,并在嶺下高喊。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歡送蜀軍精銳歸營。”
俘虜回到大營,不僅讓嶺上的蜀軍将士臉上無光,還讓他們知道了夜間的戰鬥概況。雖然曹昂第一時間下令将他們隔離安置,吳軍骁勇善戰的消息還是在将士之間傳播開來。相比之下,伏擊補給隊伍的勝利根本不值一提。
第二天一早,鄧展命人給曹昂傳話,要求換俘。曹昂之前隻放回了押送補給的吳軍将士,後來攻破宣漢城,又俘虜了幾百人,還沒有釋放。鄧展要用剛剛俘虜的蜀軍将士換回他們。
換俘是很常見的事,曹昂沒有理由拒絕,很快回複鄧展,同意換俘。
――
吳軍俘虜們低着頭,魚貫而出。
蜀軍将士遠遠地看着他們,眼神複雜。即使是最無知的士卒也清楚,這些吳軍歸營之後,很快就會回到戰場上,成為他們可怕的對手,甚至比那天晚上在宣漢城還要勇猛,比昨夜襲營的吳軍還要兇狠。
放他們回去,絕不是一個合算的交易。
可是吳軍大營裡還有他們的袍澤,其中還有兩個校尉,不放走這些吳軍俘虜,那些人也回不來。
對他們來說,沒有好與壞,隻有壞與更壞。雖然知道放這些吳軍俘虜回去是放虎歸山,卻沒人敢出來阻止,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将來不會被俘,不希望被俘後沒有生還的機會。
從昨夜的戰鬥來看,吳軍不僅戰鬥力強,報複心更強。如果阻止換俘,将來一旦落到他們手裡,絕對不會有好下場。
每個蜀軍将士的心頭都沉甸甸的,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曹昂站在高處,感覺着營中壓抑的氣氛,看着山下蓮花湖畔的吳軍大營,眉頭緊鎖。
吳軍在湖畔紮營,與嶺上的蜀軍大營鼓角相聞。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雙方靠得太近了,已經接近強弩的射程,萬一哪一方想發起攻擊,另一方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換句話說,雙方都要高度戒備,随時準備戰鬥。
這對雙方将士的心理是一個嚴峻的挑戰,雖未開戰,其實比開戰更加兇險。将士們長期高度緊張,心理壓力過大,一有風吹草動,随時可能發生營嘯,不戰自潰。
鄧展咄咄逼人,欺到面前,他必須要做出回應,否則軍心必亂。
可是怎麼打,這卻是個問題。雙方兵力相當,主動進攻的一方必然要承受更大的損失。據險而守,他還有一定的機會取勝,陣而後戰,他必敗無疑。
曹昂絞盡腦汁,苦思制勝之道。
――
吳軍俘虜被引到蓮花湖畔。
湖畔擺着三四百張坐席,每張席上都有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一套甲胄,一口制式環首長刀。
鄧展負手站在湖側,看着踯躅而來的俘虜們,面色平靜。
俘虜們局促不安的擠在一起,低着頭,連看鄧展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這幾天委屈諸君了。”鄧展說道:“下湖洗洗吧,去去晦氣。營中簡陋,也沒什麼準備,一杯薄酒,為諸君洗塵。”
“将軍,我們……”
人群中,一個都尉脹紅了臉,剛張開嘴,就被鄧展打斷了。鄧展招招手,那都尉遲疑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擠出人群,來到鄧展面前。他右臂受傷,用布紮着,沾滿皿污,右腿也有傷,走路一瘸一拐。
“報上營号,軍職,姓名。”
“無當營第三校都尉,丹陽許強。”
“你是前将軍朱休穆舊部嗎?”鄧展問道。無當營是随黃忠而來的中軍,原來不是襄陽戰區編制,後來又增補了不少荊襄本地籍将士。許強是丹陽人,鄧展便多問了一句。
“是……是的。”聽到朱桓的名字,許強的頭垂得更低,下巴快抵着兇口了,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你這次可有點丢臉,若是讓前将軍知道了,免不了要抽一頓鞭子。”
許強泣不成聲。
“你們雖然丢了宣漢,這一戰卻打得還不算太差,一個校尉戰死,一個都尉重傷,殺死殺傷敵人數倍,不算丢臉。若說有不足之處,就是太大意了,準備不足。不過這首先是我們的責任,沒有估計到曹昂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李司馬已經上書請罪,攬下了所有的責任,中領軍說了,不怪你們,希望你們能振作起來。”
“将軍,中領軍真這樣說?”許強驚訝地擡起頭,俘虜們也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知道你們不信。”鄧展笑笑,轉身從親衛手中取過一份軍令,塞給許強。“念念吧。”
許強接過,先讀了一遍,髒兮兮的臉上很快露出了笑容。其他俘虜見了,紛紛圍了過來,催促許強快念。許強擡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大聲念出軍令内容,一邊念一邊哭,俘虜們也哭成一團,卻是笑中帶淚。
李嚴攬過了所有的責任,黃忠沒有處置他們,讓他們重新歸隊,官職也不變,他們的前程雖然肯定會受到影響,卻還有機會戴罪立功。對他們來說,這是難以想象的好消息,被俘以來,一直橫桓在心頭的負擔終于可以放下了。
“兄弟們,洗一洗,洗掉這身晦氣,重頭再來。”許強大吼一聲,伸手扯掉身上沾滿皿污的戰袍,撲入湖水之中。俘虜們七嘴八舌的哭着、叫着,一個個脫得精赤,跟着沖進蓮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