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袁譚将臨兖州,孫策就知道自己給自己挖了半個坑。沒有了曹操,袁紹掌握兖州的難度沒有增加多少,卻無意中消除了一個隐患。他本來以為袁譚太年輕,用兵又不如曹操,未必能掌握兖州,但他随即就發現低估了袁家的影響力,兖州士族幾乎望風而歸,袁譚比曆史上的曹操入主兖州還輕松。
直到這時候,他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四世三公的雄厚人脈。
漢代去古未遠,二重君臣思想的遺風還很明顯。天子是君,上司也是君,而且靠得更近,忠于天子,也要忠于上司以及曾經的上司,在兩者發生沖突的時候,天子常常是被抛棄的另一個。原因很簡單,天子太遠,恩澤惠及不到民間,而上司卻可以直接決定你的榮辱。
比如說孫策舉曹昂為孝廉,舉袁譚為茂才,這就是施恩。從二十萬人中推薦一個孝廉,從一州幾百萬人中推薦一個茂才,這樣的恩惠誰能輕易忘記?你可以不接受,但你卻不能恩将仇報,否則就違反了公共道德原則。張昭甯可坐牢也不接受陶謙的辟除,但陶謙死了,他還得為陶謙寫悼文,就是這個道理。
天子當然可以給更多的恩惠,但是那樣的機會太少了,數量遠不及三公、州牧刺史、太守這樣有自主辟除的官僚。三公是官僚的頂端,施恩的權力更大,再加上四世三公,繁衍的人脈網絡極其驚人,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比天子提拔的人多不知多少倍。
廬江周家就是袁家故吏。周瑜可以選擇既不支持袁紹,也不支持袁術,但他卻不能明着反對。孫家父子也是如此,所以當袁術作死稱帝的時候,孫策才會第一時間勸阻,并趁機與之決裂。即使如此,他後來也沒能完全擺脫袁術的影響。
挾四世三公之威,袁譚一入兖州,兖州的士族就表示擁護。就算對袁家不以為然的也選擇閉嘴,不會主動與袁家發生沖突,否則不用袁譚說話,兖州士族就不會放過他。不管袁譚最後能不能在兖州站穩腳跟,至少目前他沒遇到什麼阻力。
如果說有阻力,那就是黃巾和孫策。
孫策不會選擇主動與袁譚發生沖突。汝南是袁氏大本營,也是黨人的大本營。他如果與袁譚發生直接沖突,汝南立刻就會大亂。袁紹官渡之戰時,汝南三十七城,隻有李通控制的朗陵、陽安拒絕了袁紹的邀請,剩下的三十五城全都支持袁紹,逼得曹操在兵力緊張的情況不得不抽調曹仁前往汝南平叛。
這還是在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情況下。
那種莫名其妙的人王霸之氣迸發,名将名士納首便拜的橋段隻是笑話,不能當真的。孫策對此有清楚的認識,也有長期的心理準備。他抱着能不沖突就不沖突,有機會撈實惠就撈實惠的既定方針,盡可能将對決推遲。在做好準備之前,他不介意藏起鋒利的爪牙,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
比如舉袁譚為茂才的同時,他也不放過離間張邈與袁譚的機會。陳留郡在前,颍川和陳國就成了後方,他就有更多的周旋空間。陳留是糧倉,更是天下聞名的紡織中心,就連天子的朝服都在襄邑制造,而陳留種植的染料植物同樣是重要的經濟作物支援。将來荊州要發展紡織,需要陳留的染料供應。
這麼一塊肥肉,如果有機會抓在自己手裡,孫策自然不會客氣。
三個很快商量好了行動計劃,蔣幹趕往陳留,說服挑撥張邈,孫策則帶着親衛營趕往颍川,在視察颍川屯田的同時,尋找機會與張邈見面,并造成他與張邈有約的假相。
蔣幹對這份工作抱有極高的熱情,帶着典韋和二十名義從出發了。
孫策來到了陳王府,求見陳王劉寵。
孫權、孫翊和陸議三個年齡稍長些的少年正在練習張弓,孫匡、孫朗和孫尚香則在堂上陪劉寵陪投壺。孫尚香一箭投中,興奮得雀躍不已。見孫策走來,她飛奔過來,拉着孫策上堂。
“大兄,大兄,你看,我投中了好多。”
孫策向劉寵躬身施禮,笑道:“叨擾大王了。”
劉寵撫着胡須,笑容滿面。“不妨事,不妨事,有這幾個孩子陪着,孤都覺得自己也年輕了幾歲。孫将軍,這幾個孩子資質都不錯,但是最佳的還是你這個妹妹,隻可惜是個女子。”
“為什麼可惜是個女子?”孫策坐了下來,摟着孫尚香。“我妹妹練好了射藝,将來也可以做将軍。”
劉寵大笑。“将軍豁達。”
“我不是和大王開玩笑,我是真的這麼想的。”孫策很嚴肅,聲音不大,但很堅決。“大王,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劉氏有大王這樣的宗室而不能用,不亡簡直沒有天理。”
劉寵笑容一僵。“将軍……這是何意?”
“大王能有今天的射藝,天賦固然是一方面,衣食無憂也是不可或缺的基礎。那麼多錢糧、弓矢,再加上大王的勤學苦練,這才成就大王這樣的高手,卻隻能閑置,陪小兒投壺,這不是浪費嗎?其他人未必有大王這樣的射藝天賦,但他們也可能有其他的天賦,如果都能發揮出來,宗室人才濟濟,有哪一個世家能夠威脅朝廷?要說世家,皇室才是最大的世家。”
劉寵眉心微蹙,沉吟不語。
“大王應該聽說過木學堂吧?”
“略知一二,聽說四輪馬車就是木學堂的傑作。”
“木學堂能有今日,關鍵不在我,而在黃承彥父女。可惜大王的興趣是射藝,而不是木學,否則我在陳縣建一個木學堂,請大王主持。我每投入一錢,将來就能産生三到四錢的收益,包賺不陪。到時候大王坐擁巨富,可能連食邑都不放在眼中了呢。”
劉寵若有所思,一聲歎息。“将軍這麼一說,孤也覺得挺遺憾的。”
“我給大王一個彌補遺憾的機會吧。”
劉寵眼神一閃,盯着孫策。
“大王的兒子中,有沒有對木學或者古文字感興趣的?可以讓他們去宛城遊學。其他的也行,宛城人才濟濟,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做朋友,互相切磋。”
劉寵搓着膝蓋,猶豫了好一會兒。“将軍,不瞞你說,孤……真的動心了。你容孤與王後、諸兒商量商量,再給你答複,如何?”
“不僅是諸兒,諸女也可以啊。大王,既然要邁出移風易俗的這一步,何不邁得大一點?”
劉寵看了孫策片刻,濃眉漸漸揚起,微微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