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甯抱着雙臂,蹲在溪邊一塊巨石上,身下就是緩緩流淌的溪水。他嘴裡叼着一根蘭草葉,草汁被擠出,染綠了嘴唇,和腮邊的一塊水鏽聯成一片。
部下散落在溪谷中,附近的山頭上有人偵候、眺望,看似随意散漫卻自有章法。隻是士氣有些低落,從秭歸趕到這裡已經有大半個月,糧食将盡,所得卻有限。如果沒有好的機會,他們就隻能退回奉節。順水而下來得很快,回去卻沒那麼容易,逆水行舟,即使是這些以操舟戲水為樂的江賊也有些頭疼。更重要的是他們所得有限,無法彌補損失。
甘甯遲疑不定。他已經收到消息,周瑜平定江夏後,回師南郡,大軍已經到了夷陵,有一萬多人,全是精銳,而且新勝之後,士氣正盛。他這一千人貿然撞上去不僅占不到便宜,還有可能全軍覆沒。陳紀投降,劉勳被俘,周瑜連戰連捷,用兵有方,絕不能輕視。
進退兩難啊。
“興霸,興霸。”楊宏從遠處走來,一邊走一邊大叫。
甘甯頭也不回,罵了一句。“亂叫甚?”他嘟囔着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關節啪啪作響。他扭了一下脖子,又握緊拳頭揮了揮。楊宏趕到石上,舉起手中一張紙晃了晃。甘甯微怔,縱身躍下,接過楊宏手中的紙看了一眼,頓時眉頭一皺。
“周瑜要見我?他想幹什麼?”
楊宏說道:“反正我覺得不是什麼好事。婁圭一直抓不到我們,周瑜估計是想換個方法,誘我們上當。興霸,我們走吧,婁圭已經夠強了,這麼多天,我們除了殺幾個斥候,什麼好處也沒撈到。現在周瑜又來了,他部下的斥候戰力很強,配合又默契,我們根本找不到機會,不如趁着還有餘糧,及時退回奉節。”
甘甯看了楊宏一眼,眼角抽搐了兩下,搖搖頭。“就算要走,也不能這麼走。山偉,你也給我放出消息去,就說要見我可以,讓周瑜自己來,我就在這裡等他。”
楊宏苦笑道:“興霸,周瑜怎麼可能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如今是統領數萬人馬的大将,願意和你見面已是難得,如何肯孤身犯險。”
甘甯撇撇嘴。“沒錯,我就是要看看這千金之子是什麼貨色。”他頓了頓,臉色有些猙獰。“不就是家世好一點麼,有什麼好得意的。一對一,看我不吓得他尿褲子。”
楊宏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轉身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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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收到消息,欣然同意。婁圭和孫輔卻吓瘋了,死死的攔住周瑜,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去見甘甯。這簡直是愚蠢之極,甘甯是打家劫舍、殺人不眨眼的江賊,周瑜是統領數萬人馬的大将,雙方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周瑜肯見甘甯已經是大度,主動去見甘甯卻是冒險。萬一甘甯劫持了他或者幹脆殺了他,他們如何向孫策交待?
周瑜笑了。“用兵之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平定荊州後,我軍随時會進攻益州,對益州諸将的信息已經搜集得比較完備,你們還不知道甘甯是什麼樣的人嗎?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見周瑜堅決,婁圭和孫輔無奈,隻得退而求其次,找來潘華、北堂羽。他們與甘甯較量過,又有較強的戰力,萬一出現危險,他們有能力保護周瑜脫困,至少可以多堅持一段時間,等待救援。如果周瑜不答應,他們堅決不同意周瑜成行。
周瑜答應了。
準備了一番後,孫輔留守夷陵,婁圭率領親衛營陪同周瑜,潘華、北堂羽貼身保護。所有人都很緊張,唯獨周瑜兇有成竹,他沒有穿甲胄,隻穿上了金絲錦甲,外面一身雪白的錦服,腰系革帶,懸一口長劍。他是少數幾個喜歡帶劍而不是刀的人,而且他的劍長近五尺,如果不是他身材高大,劍鞘幾乎拖在地上。
除此之外,他還帶了一張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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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周瑜走過遍布卵石的亂石灘,溯溪水而上,走過茂盛的蘭花叢,站在甘甯面前的時候,甘甯又驚訝又好笑。驚訝的是周瑜居然真敢來見他,好笑的是周瑜這世家子弟太能裝了,這時候居然還帶一張琴。他忍不住諷刺了一句。
“将軍好氣度,沙場之上依然不失風雅。”
周瑜環顧四周,語氣輕松。“果然是山中四季殊,山外已經是寒冬,這裡卻溫暖如春,遍地生蘭。要說風雅,興霸才是真正的風雅,就連逃難都會選這麼好的地方。”
甘甯語塞,随即惱羞成怒,雙目圓睜,刀環上的銅鈴叮叮作響。“誰說我是逃難?”
“有家不能歸,見敵不能進,你進退兩難,隻能躲在這裡虛耗光陰,不叫逃難叫什麼?”
“你……”甘甯大怒,伸出拔出腰間長刀,鈴铛一陣亂響,長刀就指向了周瑜的脖子上。周瑜一動不動,北堂羽舉步上前,拔刀出鞘,一刀劈向甘甯。甘甯冷笑一聲,揮刀相迎。
“當――”兩刀相擊,一聲龍吟般的脆響,甘甯手中長刀斷為兩截,半截刀刃落地,在亂石上跳了兩下,滑入溪水中。甘甯大吃一驚,撤步急退,從親衛手中搶過一雙鐵戟,嚴陣以待。北堂羽卻沒有追,輕蔑地笑了一聲,還刀入鞘,退回周瑜身後。
周瑜從侍童手中接過琴,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了下來,将琴橫在腿上,伸手輕撥。琴聲清越,與潺潺地溪水相和。周瑜擡頭看了一眼如臨大敵的甘甯,笑道:“興霸,戰鬥的機會很多,不必急在一時。此地蘭花滿地,溪水帶香,不宜舞刀弄劍,不如坐下來聽一曲,叙叙平生,如何?”
甘甯轉了轉眼睛,沉吟片刻,伸手示意楊宏等人退遠一點。他走到周瑜身邊,偏身坐下,一對鐵戟就擱在手邊。“可惜無酒。要不然将軍撫琴,我喝酒,也不錯。”
周瑜微微一笑,沖着潘華使了個眼色。潘華從馬背上摘下一隻葫蘆,揚手扔了過來。甘甯伸手接住,打開塞子,嗅了一口,頓時大喜。“好酒,聞着就香。”
“有沒有聞出一點家鄉的味道?”周瑜輕撥琴弦。“這是南陽名酒,你也許聽說過。”
甘甯粗重的眉毛挑了挑,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滿了一大口,一抹胡須。“将軍對我的底細很清楚啊。”
“若不知興霸為人,我又何必多此一舉。你這千餘人雖然精悍,對我而言卻算不上什麼。”
“将軍好大的口氣。”
周瑜指指侍立一旁的潘華、北堂羽。“我有親衛營四千人,能和他們所領比肩的大概有五曲一千人。”
甘甯盯着潘華、北堂羽仔細看了一會,這才想起他們是誰,頓時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