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普通百姓見面,與觀象台上與學者們見面自有不同。
學者們雖然不能再代天立言,總還端着架子,以引路人自居。普通百姓卻沒這樣的自信,四民皆士,也隻是面對讀書人時有了幾分自信。當面對帶給他們美好生活的吳王和王後時,他們還是難脫臣民本色,自然而然的就跪了下去。
孫策與袁衡攜手而來,近萬百姓匍匐在地,山呼萬歲。
孫策沒有勉強。改造國民性絕非一日之功,況且他現在極度需要百姓的臣服和擁護,真要一下子放開了,個個糞土萬戶侯,也未必是好事。對于這些百姓來說,富強比平等、自由更重要,至少目前如此。
凡事要一步步來,步子跨得太大了容易扯蛋。
孫策下馬,與幾個老兵親切交談,詢問他們當年的所屬戰區、戰鬥經曆、如今的生活,說到開心處,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老兵們興奮得語無倫次,精神抖擻,讓人毫不懷疑隻要孫策一聲召喚,他們随時可以重上戰場,一往無前。
負責維護秩序的臧霸心裡捏了一把汗,生怕鬧出什麼意外,警惕的目光來回巡視。好在建業雖然不禁刀劍,弓弩等遠程武程卻不能随身攜帶,視線以内,也沒有人帶這一類的武器,就算有人想發難,也無法真正傷及孫策。
早就知道執金吾不好做,卻沒想到會這麼難。吳王與百姓親近,卻增加了安全警衛的負擔。若不是何邈出了一個好主意,僅憑執金吾的幾百執戟、缇騎根本無法完成如此重大的警戒任務。
再過三日便是登基大典,屆時也會有不少百姓上殿,更有無數百姓會上街,說不得還要燃竹慶賀,難免有水火之事,他這個執金吾又有得忙了。
一想到此,臧霸就有些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像紀靈一樣做個戰區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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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祭天之禮,祭地耗時更緊,進行了近一天,上了車,準備回宮時,天已經黑了。
也許是說了太多的話,孫策不僅嗓子有些沙啞,連精神都有些疲憊。上了車,靠在車壁上,他看着車窗外模糊的身影,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
袁衡從暗格裡取出泡好的藥茶,為孫策倒了一杯。“大王,潤潤嗓子吧。”
孫策接過杯子,淺淺的呷了一口。茶尚溫熱,入口軟滑,帶着淡淡的甜味,眼睛卻還是看着車窗外,看着那個挺得筆直的背影,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他取過一隻杯子,倒了半杯茶,打開車窗。
“仲謀。”
孫權一驚,回過頭,見孫策手裡端着一隻茶杯,含笑看着他,連忙拱手。“大王有何吩咐。”
孫策将杯子遞了過去。孫權猶豫了片刻,伸手接過。“謝大王賜茶。”先是淺淺的啜了一口,又一飲而盡,這才雙手奉還。“謝大王。”
孫策接過杯子,卻沒有關上車窗,笑眯眯地說道:“跟着跑了一天,累不累?”
“回大王,身逢盛事,滿心歡喜,不累。”
“當真?”
“大王面前,臣豈敢妄言。”
孫策點點頭。“我今天卻是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下。回宮之後,你去殿裡看一下,若有積存的公務,不着緊的,你先代為處理一下。”
“這……”孫權沒有心理準備,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大王,臣……”
“你也跟了大半個月了,流程也都熟悉。若有不懂的,問陳孔璋、王仲宣等人便是。再不行,就去問沮公與、郭奉孝。實在解決不了,那就放着,等我明天去處理。”
孫權仔細打量了孫策兩眼,見孫策說得認真,不像是開玩笑,心中歡喜,拱手答應。“喏。”
“辛苦你了。”
“不敢。”
孫策點了點頭,退回車内,拉上了車窗。
袁衡靜靜地坐在對面,垂着眉。孫策看在眼裡,也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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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宮中,孫策用了晚餐,洗漱完畢,卻沒有立刻休息,而是看起了書。
他雖然有些累,卻還沒累到倒頭就睡的地步。就算是平時,他堅持朝八晚五,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加班,也沒到吃了晚飯就睡的地步。
袁衡安排完事務,回到房中,見孫策倚在床頭讀書,不禁笑了一聲:“大王不是累了麼,怎麼不早點休息?”
孫策從書本上擡起目光,打量了袁衡一眼,笑了一聲。“忍不住了?”
袁衡臉一紅。“臣妾有什麼忍不住的,隻是有些好奇罷了。”她坐在孫策身邊,歪着頭,打量着孫策。“大王這是用的哪一計?”
孫策放下書本,盯着袁衡看了一會兒。“阿衡,你有沒有想過,将來你生了嫡子,繼承了皇位,要怎麼對待他的兄弟?”
袁衡眉梢一顫,避開了孫策的目光,伸手撫着小腹。“就算臣妾肚裡的這個孩子是個兒子,将來成為嗣君,等大王六十五歲退位,他也三十七歲了。從小由大王教導,想必總能得大王幾分真傳。”
“你希望他對自己的兄弟用計嗎?”
袁衡一聲輕歎。“大王,臣妾明白你的意思,不希望鬧出兄弟不可相容的事來。可是有些事,真不是想避免就能避免的,仁慈如孝文帝也不能免譏,何況他人。大王聖明,天下在心,可是後人能有大王一般的心兇和威望嗎?臣妾不是希望大王心狠,隻是希望大王立下些規矩,免得後世子孫效颦學步,反而不美。”
孫策笑了一聲。規矩頂用嗎?如果人亡政息,别說嘴上說的規矩,就算是鐵鑄的牌子也沒用。如何對待宗室,尤其是如何對待有皿緣關系的兄弟,兩千年的封建社會都沒能解決,問題在哪兒?不是沒有規矩,而是因為皇權太誘人,赢家通吃。
三倍的利潤就能讓商人铤而走險,立君主、做權臣的利潤就能讓呂不韋賭上身家性命,那自己做皇帝的誘惑力有多大?在這樣的誘惑面前,任何規矩都是一句空話。
“這個規矩太難了,我暫時還想不出。不過沒關系,我可慢慢想,你說對吧?”
袁衡笑笑,覺得自己冒失了。孫策正富春秋,威望無兩,又着意培養袁家的實力,就算孫權有什麼想法也不會有任何機會。她如果太擔心了,倒像是盼着孫策有什麼不測,或者故意挑撥他們兄弟似的。
“那是自然。大王至少還有三十年的時間可想,毋須着急。既然如此,早點睡吧。”
“不急。”孫策搖搖頭,輕笑一聲:“你猜猜,仲謀今天會忙到什麼時辰?”
“這我可猜不出。”
“我跟你打個賭,至少是後半夜。”
“後半夜?”
“嗯,甚至可能是一整夜。”
孫策說着,笑出聲來。他知道這幾天積累了多少公務。登基大典在即,各地的大都督、戰區督、太守、郡尉能趕來的都趕來了,各地隻剩下必要的人手,以防萬一。為了避免出現意外,各種消息的溝通更加頻繁,隻是沮授、郭嘉知道他忙,隻要不是特别緊急的事務,要麼直接處理了,要麼先壓着。
他安排孫權去處理這些事務,沮授、郭嘉不可能猜不到他的心思,會将那些積壓的事務都送過來。孫權要想全部處理掉,恐怕一夜都忙不完。如果他願意通宵加班,可以讓他一直加到登基大典結束,諸将回到各自的防區。
或許這能讓他體會一下治理天下的辛苦,不要再有太多的想法。
袁衡冰雪聰明,眼珠轉了兩轉,就明白了孫策的心意,忍不住笑出聲來。“大王這是讓他知難而退?”
“如果能知難而退,當然更好。”孫策又道:“不過,我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你不妨猜猜。”
袁衡搖搖頭,掩唇笑道:“臣妾愚鈍,猜不出來。”
孫策瞥了她一眼,笑而不語。袁衡是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就算猜不出全部,也不可能一點感悟沒有。回答得這麼快,就是裝傻。不過他不用戳破,聰明人适度裝傻并不是壞事,至少說明她還知道分寸,有所敬畏。
孫策重新拿起了書。“阿母托你們為仲謀尋門親事,你們可有合适的對象?他也不小了,該成家了。”
“提親的不少,合适的卻不多。”
“說來聽聽,都是誰家的女子?”
“夏侯氏有兩個女孩兒,一個叫夏侯憲,一個叫夏侯貞,今年十五六歲,相貌、人品倒是不差。”
孫策想了想,知道袁衡說的這是哪兩個女孩子,夏侯憲是夏侯淵的從妹,夏侯貞是夏侯淵的從女。有曹操這個蜀王在,谯縣曹氏、夏侯氏都比較尴尬,不管孫權娶了哪個,以後都得不到妻族幫助。
“還有呢?”
“孔融有個女兒,年齡與仲謀相當。”
孫策皺了皺眉。孔融還真是能生,快五十歲的人了,還在生兒育女,聽說去年還生了一個女兒。
袁衡又說了兩個,和夏侯氏、孔氏差不多,都是不能給孫權提供什麼實質性幫助的家族,而且與汝颍系一點關系沒有,避嫌的意味非常明顯。
“汝南袁氏中有沒有合适的?找一兩個識大體,相貌也出衆的,再讓仲謀自己選一選。”
“喏。”袁衡低了頭,輕輕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