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船溯水而上,趕到婁關。
曹操站在戰船上,仰望兩側逼來的山峰,感慨萬千。婁山層巒疊障,山峰聳峙,易守難攻,北坡更是陡峭,果然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若無戲志才提醒,在此建關,一旦周瑜攻占此處,成都平原的大門就算敞開了。
“志才雖殁,德澤猶在。”曹操背着手,一聲長歎。
“是啊,戲君行事雖不羁,卻有過人之處,若非在此築關而守,被攻滅的就不是傅寵等人了。”夏侯惇更是感慨,搖頭歎息,獨目中露出一些歉意。當初曹操重用戲志才時,他還不太支持,現在戲志才死了,他才意識到戲志才的價值。
曹操轉頭看了夏侯惇一眼,欲言又止。夏侯惇來迎接他,告訴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傅寵等人被賀齊擊破,全軍覆滅,三萬多人被一萬多人擊敗,而且是近乎全殲,這件事對夏侯惇的沖擊很大,短短的半天時間,他已經為此感慨了三次。
“元讓,傅寵等人是不是言過其實了,也許他們并沒有三萬人?一萬人擊敗三萬人倒不意外,全殲未免誇張。縱使丹陽兵精銳,也不至于如此懸殊吧。”
夏侯惇點頭道:“大王言之有理,軍中誇耀戰功,以一當十也是常有的,隻是凡戰當謹慎,不得不防。賀齊所領的不僅是丹陽兵,更是跟随他多年的丹陽精銳。吳國君臣崇尚練兵,這兵練與不練,區别的确很大,再加上軍械的差距,蠻兵雖然悍勇,卻不是他們的對手。”
曹操沉吟不語。他覺得夏侯惇說得有道理,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但戰士是否訓練有素,器甲是否精良,卻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在這些方面,江東軍無疑有着明顯的優勢。即使以他這幾年的經驗來看,嚴格的訓練和優良的軍械也能将戰力提高數倍,如果到了山裡,受地形限制,兵力鋪展不開,個人優勢會更加明顯。如果将領指揮得當,以一破十也不是不可能。隻是這樣一來,擊敗周瑜就更難了。未戰先怯,尤其是夏侯惇這樣的大将有了畏敵心理,這戰還怎麼打?
曹操想了很久,緩緩說道:“元讓是建議據險而守嗎?”
夏侯惇沒吭聲,獨目眨了眨。他的确有這個意思,但他知道曹操不會答應。他已經和曹仁商量好,要南北夾擊,又親率大軍至此,自然不會不戰而走。但他的确對進攻不抱希望,據險而守,或許能擋住周瑜,主動進攻的勝算實在太渺茫。
“那個使者叫什麼?”見夏侯惇不說話,曹操換了個話題。
“叫費詩,字公舉,是犍為南安人。”
“犍為人啊,很好。”曹操點了點頭,欣慰地拍拍夏侯惇的手臂。他稱王益州,需要得到本地人的支持,諸将之中以夏侯惇的學問最好,最擅長與讀書人打交道,在擢用本地士人方面也最有成效。領犍為太守後已經推薦了好幾個犍為士子到成都任職,現在又來了一個費詩。
夏侯惇見狀,拱手道:“大王,費詩就在船上,不如由他當面向大王禀報。”
曹操笑了,點頭答應。夏侯惇打了個手勢,親衛轉身去了,時間不長,費詩快步走了上來,躬身一拜。曹操打量着費詩,也暗暗點頭。這個年輕人雖然看上去并不威猛,但步履輕快,神情不卑不亢,聲音也很好聽,一看就與衆不同。最重要的是他眼睛裡有一種渴望建功立業的熱情,朝氣勃勃,充滿自信,這正是他現在需要的。
“公舉,辛苦了。”曹操伸手虛扶。
費詩很意外,打量着曹操,見曹操服飾簡易,笑容随和,并無王者的矜持,卻自有三分灑脫,莫名對曹操多了幾分好感。都說曹操是閹豎之後,為人猥瑣,看起來并非如此。
“犍為郡吏費詩,見過大王。”
“公舉,說說你有鄨縣的見聞吧,孤很是好奇。不用急,到婁關還有一段距離,你慢慢講。”
“喏。”費詩早有準備,不緊不慢地說了起來。他随夏侯惇趕到婁關後,得知夏侯惇有意聯絡鄨縣大族,就主動請纓,到鄨縣聯絡王傅諸家,本以為能給周瑜、賀齊制造一點麻煩,沒想到賀齊快刀斬亂麻,用了半個多月布局,一戰全殲傅寵等人,戰事進展太快,讓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離開鄨縣之後,趕回婁關的路上,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如何才能擊敗賀齊,擊敗周瑜?他想來想去,也找不到什麼有把握的辦法。但他有一點很清楚,如果不施以援手,坐視鄨縣大族被賀齊制服,賀齊就能心無旁骛的進攻婁關,有了本地漢蠻百姓的協助,即使婁關險要也難保萬全。
曹操靜靜的聽着,不時的問一句。費詩沒有親曆戰場,有很多分析、猜測之語,但這些分析、猜測都是建立在合理的基礎上的,并非信口胡說。這讓他相信了費詩所言的同時,也對費詩思維的敏捷和嚴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的口才。
不過,他更意外的是費詩的建議。費詩是夏侯惇推薦的,但費詩的建議卻與夏侯惇相反。
“公舉,你建議進兵鄨縣,聲援鄨縣大族?”
“是的。”
“那可與你的郡将相左啊。”曹操看向夏侯惇,似笑非笑。“你們這是考校孤嗎?”
夏侯惇也笑了。“大王,我雖不贊同公舉的意見,但不妨作為一種選擇,唯大王所取。”
曹操點點頭。“也好,公舉,你說說你的理由。”
費詩再拜,停頓了片刻,将自己的理由說了一遍。“大王,南中多山,險要處處皆是,據險而守,縱有十萬大軍也無能為。隻是傅寵三人輕敵,一戰皆殁,人心惶惶,如無強援,恐難堅守。此其一也。賀齊善于取悅百姓,一旦全取鄨縣,從漢蠻百姓中挑選精銳,來攻婁關,則鄨縣之人力、物力,皆為賀齊所有,婁關難守。此其二也。縱使夏侯府君和張将軍善戰,婁山險固,賀齊不來攻,舉兵南下益州,安南将軍難當其鋒,揮兵西進,則越嶲必為所破,五尺道一斷,南中非大王所有。江東興工商,金銅奇缺,而南中多産金銅,一旦為周瑜所得,于大王不利。此其三也。有此三者,則大王不能不救鄨縣。”
曹操點頭不語,辛評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江東缺金銅?有家人在江東經商?”
費詩看了辛評一眼,躬身施禮。“董卓亂政之前,天下便有錢荒,如今孫策重工商,利行天下,錢荒自然更加嚴重。此乃常理,何必問于商賈?”
辛評被頂了一句,臉色有些不悅,正準備說話,曹操不動聲色的擺擺手,聲音雖然不大,但意志卻有堅決。“公舉所言有理,鄨縣不得不戰。仲治,公舉去過鄨縣,熟悉地形,就讓他在軍師處做個參軍吧。”
辛評雖然不喜費詩為人,卻不敢違逆曹操,隻能點頭答應。曹操又看看費詩。“犍為多才俊,你可有熟識的,不妨一起請來。”
“有倒是有一個,不過此人不好學問,行事有些粗疏。”
“無妨,隻要有才能就行。他姓甚名誰,是哪裡人?”
“犍為武陽人楊洪,字季休,現在郡中為吏。”
“有這個人嗎?”曹操問夏侯惇道。
“有的,誠如公舉所說,此人不好學問,行事有些粗疏,不過為人至孝,處事至公,也是可用之才。”
“既然如此,那就讓他來一趟婁關,孤看看他。”
“喏。”
——
汝南,葛陂。
孫策在水榭之上,緩緩的盤着拳。早春三月,正午的陽光普照,春風拂面不寒,他脫了厚重的外衣,隻穿了一件窄袖貼身的春衫,幹淨利落。
陸遜——曾經的陸議——站在一旁。他剛剛從吳縣省親回來,月餘不見,他多了幾分内斂,少了些銳利,拱手而立,溫潤如玉,一點也看不出不久前剛剛指揮大軍殺敵天子落荒而逃。
“為什麼改名?”孫策收了拳式,不緊不慢地說道。得知陸議改名陸遜,他驚訝了好一會兒。
陸遜躬身一拜,笑道:“家從大父雲,言多必失,當慎言慎行,以遜守道。”
孫策哼了一聲,又道:“陸祭酒也知道言多必失?他最近和盛憲、管甯打筆墨官司可起勁得很呢,老當益壯,有廉頗之勇。”
陸遜忍着笑。“那也是秉承大王教訓,不得不然。理不辯不明嘛。且吳郡是大王本郡,若是别人打上門來,身為吳郡郡學祭酒,他自然不能坐視。”
“話雖如此,也不能鬧得太過份。”孫策苦笑,雙手叉腰,遠眺葛陂風光。
陸遜回吳郡省親,孫尚香與他同行,一起回吳郡拜見母親吳夫人,陸康後來便登門提親,吳夫人也同意了,舉行了定婚儀式,陸康一下子戰鬥力爆表,不僅和管甯開杠,連盛憲都挨了他的罵,說他們整理的王充遺著《論衡》裡有私貨,盛憲等人将自己的想法摻入注中,篡改了王充的原意。盛憲原本也不是一個老實人,但聽說陸家與孫家結親了,不敢放肆,托虞翻來問,這次論戰是不是孫策授意的。
孫策無奈,不得不請蔡邕出面,通審全書,寫出審核意見。不審還好,一審卻審出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