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驚駭莫名,與看到楊修的奏疏還要震驚。他瞪着荀彧,張了幾次嘴,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心髒卻跳得激烈,幾乎随時可能從腔子裡蹦出來。
“令……令君,你……”天子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麼多年的辛苦……怎麼就……就錯了?我們……我們現在不是有進步嗎,如果不是……”
荀彧低下了頭。“陛下,是臣愚昧,買椟還珠,畫虎不成反類犬,連累陛下。”他起身,扶着天子回到禦座上,将天子輕輕按着坐下。天子有些慌了,緊緊的拽着荀彧的手臂,眼神惶恐。
“陛下,吳王最大的優勢是什麼?”
“是……什麼?”
“是南陽鐵官,還是印書坊?是講武堂,還是木學堂?是屯田,還是練兵?”
“是……”天子用力的眨眨眼睛,勉強讓自己恢複了一些。“是……”他轉着眼珠,仔細想着荀彧的問題,卻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孫策的優勢,要說哪個最強,卻不太好分辨。南陽鐵官生産最好的軍械,可是隻有軍械,沒有精銳将士也不行,所以講武堂看起來更重要。光有人,沒糧食也不行,屯田也很重要。這些因素都很重要,哪一項最重要?
“陛下,是人。”荀彧一字一句地說道:“是讀書識字的人。”
“讀書人?朕也很重視讀書人啊。”
“陛下天資聰慧,英武過人,不亞于吳王,但陛下為臣所累,未曾知曉吳王用人之道。吳王有諸多創見,但他最大的創見是用人。他用人不是授予官爵,付以治民之任,而是讓他們成為各行各業的佼佼者。”
天子似懂非懂。
“陛下,南陽鐵官的祭酒是誰?黃承彥。樓船的改造者是誰?黃月英。改進織機的人是誰?以秦敷為首的幾個女子。這些人雖然識文斷字,卻不是通曉經學的儒者,也沒有為一郡之守,一縣之令,而是精通百工之技的人。這些人不是工匠,但他們比工匠聰明,能做到工匠做不到的事,所以黃承彥能打造出最好的軍械,幾年内的進步超過工匠的的百年。黃月英能改造樓船,讓樓船行于大海之上。秦敷等人能夠改造織機,将效率提高數倍。”
天子終于明白了。他們在關中建工坊,但他們沒有木學堂,工坊裡的工匠是從南陽騁來的,這些工匠有一定的技術,但是離開了南陽木學堂,他們就失去了源頭,掌握的技術停滞不前,無法像南陽工坊一樣不斷改進,最新最好的産品永遠是南陽出産。
“我們……也可以這麼做。”
“來不及了。”荀彧搖搖頭,自責不已。“培養這樣的人才需要時間,更需要錢糧。關中供養朝廷和軍隊已經捉襟見肘,不得不施行士家制,哪有多餘的錢糧來供養這些人?就算陛下能厲行節儉,又如何能趕上戶口遠超關中的中原?陛下,是臣……臣錯過了最好的機會。如今吳王羽翼已豐,朝廷……”
荀彧張着嘴,把湧到嘴邊的那個詞又咽了回去。天子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他怕他說出那個詞來,天子會當場崩潰。
天子轉過頭,拿起楊修的奏疏,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眼神一會兒絕望一會兒兇狠。他知道楊修為什麼說朝廷政務荒悖了,其實荀彧沒什麼責任,真正的責任在他自己。楊修指責的重點是諸如士家制這類新制度,罪名就是暴秦覆轍,而不是荀彧模仿孫策所建的工坊、屯田之類。
“令君,這不是你的錯。”天子手一揚,将楊修的奏疏輕輕的扔在案上,臉色迅速沉靜下來,眼神中多了幾分決絕。“關中、關東情況并不相同,不能強求一緻。既然不能學,索性就不學了。”
“陛下……”
天子擡起手,打斷了荀彧。“你說得對,孫策羽翼已豐,我們的機會不多了,隻能速戰速決,險中求勝。唉……”天子一聲長歎。“本以為西征大捷能夠緩解危機,示天下人以形勢,沒想到還是遠水難救近火。令君,你去見見楊修,弄清他的來意,看看孫策究竟在想什麼。”
荀彧看看天子鐵青的臉,心中不安。“陛下,臣以為……”
“令君……”天子搖搖頭,示意荀彧不用再勸。“讓朕想想,讓朕想想。”說完起身,向後殿去了。
荀彧坐在殿中,看着天子消失在門後,怅然若失,心裡空落落的。
——
大将軍府就在未央宮北門的甲第,曾經是霍光的住宅。霍光死後,滿門被誅,這座宅子又經過幾個貴戚之手,直到赤眉入長安,此宅被搶劫一空,隻剩下一些殘牆斷壁。
決定封孫策為王,征孫策入朝主政,天子便決定安排孫策住在這兒,并派人進行了整修。這兒緊靠未央宮,方便随時傳喚,大将軍霍光的住宅也足以表示對孫策的器重和……警告。工程進行到一半時,得知孫策本人不肯來,隻派長史楊修來代理政務,荀彧知道計劃落空,便把工程停了。
楊修站在收拾得還算整潔的院子裡,微微一笑。
身後響起腳步聲,馬超快步走了進來,興趣盎然的打量着四周,又看看楊修。“楊長史,别來無恙?”
楊修看看馬超。“馬将軍,我還是老樣子,不過是為吳王管管賬而已。你卻是青雲直上啊,以前侍衛吳王,現在侍衛天子,還尚了公主。你到這兒來看我,就不怕人說閑話?”
馬超哈哈一笑,拱拱手。“行了,行了,德祖兄,你别說拿我開玩笑了。尚公主有什麼了不起,隻要手裡有點兵,誰都可以尚公主。說句不怕得罪吳王的話,我現在和那些羌人沒什麼區别。”
“這和吳王有什麼關系?吳王尚的可是長公主。”
“要不要這樣?要不要這樣?你再這樣,我就走了啊。”馬超佯作不快,轉身擺出一副要翻臉的樣子。
楊修也不理他,背着手,來回轉了兩圈。“孟起,去年令尊與曹益州交戰,究竟是怎麼回事?”
“去年?”馬超轉了回來,眼珠轉了轉。“吳王不知道?”
楊修不置可否。馬超見他口風緊,撓撓頭。“也沒什麼,曹操殺良冒功,屠了好幾個羌人部落。羌人氣不過,去找家父請願。家父不是奉诏節制武都、隴西漢羌嘛,自然不能不理。不過他也沒攻擊曹操,是曹操主動攻擊他的,結果一戰之下,曹純戰死了。後來又打了幾天,不分勝負,不了了之。”
“令尊為什麼離開關中?”
“陛下要推行士家制,不發錢糧了,隻給土地。我馬家部曲有一大半是羌人,不會種地,關中又沒有牧場,對戰馬喂養不利,不如去武都、隴西,可以牧羊放馬。”
“沒有令尊和他率領的部曲,你在長安過得如何?”
馬超緊閉着嘴唇,半天沒說話。馬騰退出關中,有羌人的支持,在武都、隴西站穩了腳跟,日子過得還算不錯。他在關中就沒那麼自在了。關中的兵力主要有兩部分:一部是呂布率領的并州騎兵,一部是實行士家制的涼州兵,那些人都支持楊阜等人,和他馬超沒什麼關系。他除了身邊的一些馬家部曲,其他人都搭不上話。好在天子還信任他,倒也沒人敢欺負他。
見馬超不說話,楊修也沒有再問。“你今天來找我,不會是空手來的吧?這可不像我認識的錦馬超。”
聽到這個曾經很熟悉的外号,馬超哈哈一笑,連連搖手。“德祖兄,我怎麼能空手來呢?這不,我知道這宅子空蕩蕩的,連奴婢都沒配全,一時半會的肯定不能住人,所以我來請德祖兄先到我那兒委屈幾天,挑一些服侍的人,然後再搬過來。走吧,我為你接風,你可千萬要賞臉。”
“錦馬超請客,我當然不能拒絕。不過我先要看看這院子究竟有多大,也好回報吳王,讓吳王知道朝廷的誠意。孟起,随我走一圈?有你這個高手在一旁,就算有人想對我不利,也好有個擋刀的。”
馬超大笑,豪氣幹去。“走,我陪你走一遭。别說沒人會對你不利,就算有,看到我馬超也要躲得遠遠的。唉,我跟你說,這兩年我這拳法、矛法可大有長進,就算是和吳王放對,估計也能撐上十幾個回合。德祖兄,吳王現在還堅持習武嗎?他那麼忙,肯定沒時間了吧?”
“放心,就算吳王沒時間習武,打敗你還是綽綽有餘的。”楊修走了兩步,又不經意地說道:“我怎麼聽人說,你被溫侯呂奉先給揍了?”
“誰胡說八道,壞我名聲?”馬超有些心虛,故意變了臉色。“我是和他交過手,沒分勝負。”
“是嗎?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你可曾是吳王的義從騎督,經常陪吳王習武的,就連吳王都誇你有天賦。怎麼可能被人揍呢,這可是往吳侯臉上抹黑啊。”楊修頓了頓,轉頭看了馬超一眼。“要不哪天約溫侯再戰一場,我親眼見證,如何?”
馬超尴尬地笑了笑,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