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神采飛揚,為孫策解說形勢。
孫策擊敗袁紹,獨據五州,已經是當之無愧是的諸侯之霸。但他離一統天下還有不小的距離,主要概括起來是兩個問題:一是名分,二是騎兵。騎兵的問題好理解,江東缺馬,在水道縱橫的淮河以南問題不大,在中原也不會有太明顯的劣勢,但是一旦越過黃河,騎兵不足的劣勢就會放大,取勝的難度更大。
但名分的問題比騎兵的問題更難。騎兵不足,還可以通過其他的優勢彌補,甚至可以通過繳獲敵人的戰馬來壯大自己,隻要足夠耐心,足夠謹慎,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但名分是人心,這是虛的,很難通過說服、辯論來解決,唯一的辦法就是時間。
漢高祖亡秦敗楚,一統天下,但真正解決人心問題還是到董仲舒提出天人三策,這已經是立國七十年之後的事情了。為什麼?因為漢高祖劉邦出身平民,他既沒有貴族皿統,也沒有過人的學問、道德,他憑什麼能夠成為天下之主?憑什麼六國之後淪為臣隸,其他功臣皿戰才來掙來的爵位幾世而絕,劉氏子氏卻能世襲?這個問題不解決,人心不一,皇帝之位也坐不安穩。
即使董仲舒之後,質疑劉氏為帝的疑問也一直沒有停息。董仲舒的五德說在劉氏找到了證據的同時,也埋下了禍根。因為根據五德說,劉氏隻是五德之一,江山遲早要是易姓的。土德當代火德,黃色當替代赤色,這個說法從孝宣帝朝就開始泛濫,直到王莽篡漢。
王莽奢談複古,結果搞得一團糟,天下大亂,新朝和秦朝一樣隻有短短的十幾年,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其失敗固然有很多原因,但有一點不可否認,禅讓這種不流皿的革命是有可能成功的,比暴力革命更有優勢,損失更小。王莽的失敗在于他治國理政能力的低下,而不是禅讓有問題。
孫策的新政推行數年,已經展示了他遠超王莽的治國能力,而且他和拘泥古禮的王莽截然相反,他更實際,更願意為普通百姓謀利,這都是他的優勢。但他的劣勢也很明顯,他出身寒微,沒有名望,也沒什麼學問。王莽能夠禅讓成功,是因為王氏是外戚,王莽的姑母王政君是孝元皇帝的皇後,而且王莽本學問深厚,是一個博學之士,更符合儒生的标準。孫策在這一點上不能和王莽相提并論。
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注定孫策隻能武力奪取。即使以武力奪取天下,也無法以武力奪取人心,可以想象,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内,孫策都會面臨這個問題。
迎娶公主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迎娶公主,再加上舜避丹朱的故事,可以效仿堯舜故事,行禅讓之禮,不僅少流皿,還可以解決人心問題,縮短過渡時間,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推行新政上。
如果天子反悔了,率兵攻擊怎麼辦?這也沒關系。孫策有愛民之心,天下人隻是不希望他做逆臣,攻擊朝廷,卻也不會希望朝廷把他當逆臣,予以誅殺。當年王莽被免官,隐居新都,天下人為他鳴不平。如今朝廷發兵攻擊孫策,他們難道就能贊同?這時候孫策予以反擊,名正言順。
也就是說,天下人不希望孫策攻擊朝廷,但他們不會反對孫策自保。如果朝廷來攻,正好給他戰而勝之,以武力奪取天下的機會。與禅讓相比,這自然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可是比起沒有名分,全憑武力奪取已經好上很多了。
從兵法角度而言,據境而守也比主動進攻有利。就西線而言,不論是攻擊關中還是攻擊益州都不是易事,不如調虎離山,在荊州境内決戰。就北線而言,孫策騎兵不足,在中原決戰也好過在河北決戰。主動進攻不如防守反擊。人心思定,為了建功而戰之人畢竟是少數,但為了保護自己的财産和家人,幾乎所有人都會拿起武器。
楊修侃侃而談,郭嘉也贊同楊修的意見,不時附和一兩句,幾個軍謀更是如醍醐灌頂,欽佩不已。果然是弘農楊家子孫,見識不凡。孫策雖然臉上沒什麼反應,心裡卻樂開了花。楊修這個态度好啊,這弘農楊家算是綁在我的戰車上了。相比于袁家的實力分裂和道德诟病,弘農楊家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擔心,他們的取舍具有更強大的号召力。當然楊修的個人能力也是杠杠的,能超過他的人不多,即使是郭嘉在這種大是大非上也未必比楊修出色,最多是伯仲之間。
有楊修這個表态,納長公主為妾就不僅可行,而且必須。
楊修越說越興奮,用漆匕舀了一口湯,“吱溜”一聲喝了,又道:“奉孝兄,不管朝廷是什麼想法,最後能不能禅讓,将軍迎娶公主都會影響天下形勢,你們軍謀處做好準備了嗎?”
郭嘉笑嘻嘻地說道:“正想聽聽德祖的高見。”
楊修又夾了一塊鲈魚腹部的肉,蘸了些魚湯,塞進嘴裡,贊了一聲:“還是這鲈魚的味道好,堪稱太湖一絕,鄱陽湖的魚就沒有這麼鮮美。”他大聲叫道:“姊姊,我這次回來,你要多做幾次鲈魚請我啊。”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袁權在後面應了一聲。
“小子,食不語,寢不言!”袁夫人的聲音傳來,雖然不大,卻透着威嚴。緊接着又傳來袁權相勸的聲音,袁夫人也沒再說什麼。楊修縮了縮脖子,伸手掩住嘴,自我解嘲道:“慚愧,慚愧。”
“無妨,這兒又沒長輩,沒那麼多規矩。”郭嘉催促道:“德祖,你快說,形勢會有什麼變化?”
“冀州。”楊修說道。
“冀州如何?”
“朝廷既然決定将公主嫁給将軍,必然要宣布袁紹矯诏之罪。袁譚曾期望以向朝廷貢賦為條件,換取朝廷赦免袁紹之罪,但赦免袁紹必然與将軍交惡,朝廷不能不權衡利害。強弱懸殊,朝廷維系與将軍的關系自然更有利。在得到将軍的效忠之後,朝廷不會坐視袁譚自立,必然會迫使袁譚俯首。否則幽州兵南下,攻取冀州,袁譚必敗無疑。于今之計,袁譚唯有請求朝廷赦免,不再追究其他人,至于袁紹死後的名聲,他無論如何都是保不住的。”
“德祖說得有理。”郭嘉附和道:“那你說,朝廷會讓将軍出兵冀州,夾擊袁譚嗎?”
“不會。”
“為何?”
“冀州新敗,袁紹受傷而死,麹義、審配兩員大将戰殁,十萬大軍僅有萬餘殘兵渡河,冀州正是虛弱之時,幽州軍足以應付,取冀州而自給,朝廷又何必讓将軍分一杯羹?隻不過在此之前,有一個問題要解決,那就是劉和。劉和與公孫瓒有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把他調離幽州,張則很難集結力量攻擊冀州。”
“調他去哪兒?”
“長安。劉和是宗室,最近那麼多宗室齊聚長安,他又豈能例外?劉和有征戰經驗,尤其是統領騎兵,将來可以大用。”楊修頓了頓,吃了兩口菜,又道:“将軍,奉孝兄,我想你們應該很清楚,雖說天子隻有一個親姊姊,但長安的宗室卻不少,和親之策絕不限于将軍一人。”
郭嘉點了點頭,轉頭看向孫策。他已經收到相關的情況,大量宗室齊聚長安,天子接連封了幾個公主,和親應該是可能性最大的一個。天子雖然年輕,卻雄心勃勃,絕不是願意俯首認命的人。也正因為如此,孫策才會擔心長公主出嫁明的是籠絡人心,暗的是換取聘禮,積極備戰。他們很可能是從楊彪的事上嘗到了甜頭,想用一個真正的公主再換一些軍械、糧食之類。
即使如此,他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聘禮給多少,怎麼給,主動權在他手裡,又不是天子想要多少他就一定要給他多少,天子想要什麼他就一定要能給什麼。他們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現在向楊修問計,一是多聽聽意見總是好的,二是想看看楊修的态度。
結果讓他很滿意。從現在開始,楊修可以作為心腹了,合适的時候可以把他調到身邊來,擔任更重要的職務。孫策心情大好,舉起酒杯,向楊修示意。
聽着外面的說笑聲,袁夫人和袁權交換了一個眼神,又看了一眼兩側屏氣息聲的甄宓等人,露出心領神會的淺笑。外面孫策等人的聲音不小,這兒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楊修的聲音。讓她們聽聽孫策迎娶長公主的意義,明白孫策的志向,對這些小人精有好處。連長公主都隻能做妾,你們還能有什麼好遺憾的?至于皇後嘛,你們就不要想太多了,隻有背後站着袁楊兩個大世家的袁衡受得起。
黃月英站了起來,摸摸肚子,笑嘻嘻地說道:“袁夫人,姊姊,我吃飽了,就不陪你們了,先行告退。”不等袁夫人和袁權說話,她又拉起同座的馮宛。“你也别吃了,跟我回去吧,我覺得那艘樓船的模型還要改一改。”
馮宛一愣。“什麼模型……”轉頭看到黃月英沖着她擠眼睛,随即會意,連忙跟着起身。
袁夫人眼神一冷,剛要說話,袁權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和聲說道:“阿楚,你們先走,待會兒我會讓送點夜宵過去,順便請祭酒夫婦嘗一嘗。将軍他們今天可能會談得很晚,你就不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