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柔驚訝不已。他恍惚明白了點什麼,但是疑點更多。面對孫策熱情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
“将軍錯愛,感激不盡。不過……我從兄是高幹高元才。”
孫策笑了。“我知道,高元才在豫章,正與賀齊作戰。不過他不是賀齊對手,或降或走,遲早的事。”他揚了揚眉,瞅了一眼一旁的袁譚,又笑道:“你不必擔心這一點,别說是你,如果袁顯思願意為我效力,我都不介意。”
高柔張了張嘴,沒有再說什麼,躬身下拜。“願為将軍效勞。”身為陳留高氏子弟,張邈嫌他年少,隻以普通人待他,他對張邈當然也不必什麼感恩之心。孫策一見面就禮聘,這種機會太難得了,士為知己者,他不能放棄。
孫策和高柔聊了起來,得知高柔的父親高靖在蜀郡做都尉,頗有些意外。
毫無疑問,陳留也是一個世家雲集的地方,除了蔡邕這種名聞天下的大名士之外,數得上名号的世家還有不少,高家顯得不是那麼突出,但細究起來,高家絕對不是普通豪強可比,高幹的父親高躬能娶袁紹的姊姊為妻,就足以證明高家的影響力。得知高幹成為南昌令,有可能成為對手的時候,孫策就安排郭嘉調查過陳留高家,但當時郭嘉的注意力在高躬那一支,對高靖的調查很簡略。
蜀郡都尉是武官,高靖對兵事可能有所了解。不過東漢文官代理武事的征兆已經很明顯,高靖也沒什麼成就,可能在武事上的水平也很一般。高柔剛剛弱冠,高靖應該正當壯年,蜀郡又正是亂世,他如果有能力,至少會在曆史上留下一點印迹。
“巴蜀正亂,劉焉、曹操都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聽說劉焉還造作天子乘輿,謀反之心甚熾,你父親在巴蜀很危險,不如早點回來。”孫策很體貼的提醒道。
高柔聽懂了孫策的意思。一個蜀郡都尉而已,不值得那麼冒險。曹操雖然是朝廷的臣子,卻又是袁紹的支持者。劉焉更有叛逆之心,弄不好會沾上一個逆臣之名。如果劉焉真能成事或許可一搏,不能成事,隻會惹上一身腥。孫策正是用人之際,高靖如果願意支持他,二千石的太守根本不是問題。
“喏,我這就作書與家父,請他棄官歸田。”
孫策很滿意,看來高家對朝廷沒什麼眷念之心,可以大用。他和高柔聊了起來。高柔習法律,但他并不是純正的法家,而是摻雜了儒家思想的法家。對他而言,法家是手段,是治理國家不可缺少的手段,卻不是目的。依法治國不僅要百姓遵紀守法,君主同樣要遵守法度,不能肆意行事。在某種程度上,他和前漢的張釋之相近,卻和張湯等人相去較遠。
孫策和高柔談得非常投機。他反對儒家的迂闊,卻不打算将儒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事實上這也不可能。對法家學說,他有一定的欣賞,卻也不盲目推崇。他很清楚,法家的法是王法,法治不是後世意義上的法治。推崇法家必然會走向集權,漢代尊儒,卻又不斷加強集權,實際上是儒表法裡的必然趨勢。如果隻是想大權在握,死後不管他洪水滔天,又或者隻想一家一姓萬世千秋,不顧其他,那法家是最适用的。但他穿越千年而來總不能一點追求也沒有,要想做點事,不管是單純的尊儒還是崇法都不是最優選擇。
這是兩千年的封建王朝史已經證明的結果,毋庸置疑。他如果想在這個基礎上做點有益華夏的事,就必須有所突破。他有這個願意,卻還沒有找到好方法,蔡邕那樣的書生不用說,全是理想化的東西,張纮、張昭倒是現實一些,但他們的觀點也偏保守,高柔的觀點和他有相近之處,或能有所襄助。
高柔的觀點其實也不複雜,綜合儒法,限制皇權。綜合儒法,就是以仁心立法,有變王法為民法的趨勢。限制皇權,更是直指法家的痼疾。此刻的高柔還年輕,有點理想主義,大概平時也沒什麼知音,此刻見孫策欣賞他的觀點,他有點抑制不住的興奮,滔滔不絕,侃侃而談,恨不得将自己的所學和盤托出。
見高柔得到孫策的賞識,袁譚卻沒有抓住這個舉薦的機會,白白浪費了辛毗的心思,何颙有些惋惜。他與袁譚走到一旁,找了個地方坐下,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袁譚靜靜地站在一旁,拱着手,執子弟禮。
何颙看着遠處淡青色的柳煙,沉吟良久。“顯思,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回汝陽為母親守墳。若是方便,再去颍川看看外家。”
何颙長歎一聲。“元禮公若在,看到你這般模樣,不知當作如何想。”
“元禮公為的是天下蒼生,又不是為袁氏天下。隻要天下太平,天子能施德政,百姓能安居樂業,他不會在乎是不是姓袁。”袁譚遲疑了片刻,又說道:“伯求公,我在山陽看到張元節了。”
何颙皺起了眉。據他所知,張儉從塞外回來後就閉門謝客,不與世人交通,孫策又對黨人一直沒什麼好印象,從來不主動拜訪黨人,他會去拜訪張儉?
“怎麼回事,你說來聽聽。”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詳細,聽說是高平令滿寵拘了張元節的從子張艾、張芝,大戰過後,滿寵還沒放人,張元節來向孫将軍求情……”
袁譚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何颙輕輕地哦了一聲,眼中露出異樣的神采。袁譚随即又提醒何颙,劉表的從子劉虎、劉磐現在都在孫策身邊,而且是極親近的侍衛騎士。
何颙撫着胡須,沉吟良久,突然說了一句:“顯思,你覺得孫策能踐行我們黨人的理想嗎?”
袁譚沉默以對,半晌才搖搖。“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何颙站起身,轉頭瞪了袁譚一眼,張了張嘴,斥責的話湧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袁譚身份特殊,的确不太好回答這個問題。父子之間再有隔閡,袁譚也不能撕破臉,另樹大旗,擺明了要與袁紹決裂。但他沒有這個心理負擔,袁紹辜負了他,辜負了黨人,他身為曾經的黨人領袖,有義務為黨人尋找一個新的代言人。眼下能和袁紹對抗的就是孫策和朝廷,荀彧已經在朝廷,他如果能将孫策也變成黨人,那不管最後誰勝誰負,黨人的理想都有機會實現。荀攸支持孫策,很可能就有這樣的想法。
何颙目光閃爍,眼神一會兒興奮,一會兒失落。
袁譚看得真切,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