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看到楊修,全柔很驚訝,有些懷疑自己看錯了,直到楊修走到他面前,他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歪着頭,仔細打量着楊修。
“你是楊公之子,楊德祖?”
楊修擠出一絲笑容,拱手施禮。“沒想到全君還記得我,洛陽一别,可有五年多了。”
全柔又驚又喜,連忙拱手行禮,又對身邊的騎士們喝道:“都給老子過來,拜見楊公子。這位便是四世三公的楊家後人,楊司徒之子楊德祖,從小就聰明絕頂,稱為天才。”
騎士們很驚訝,紛紛過來拜見,恭維聲響成一片。楊修很尴尬,一一還禮,請全柔上船去見孫策。全柔欣然從命,不敢與楊修并肩而行,略退半步,一邊走一邊說道:“沒想到公子在此,真是個驚喜。”
楊修嘴裡很苦,臉上卻要扮出一副開心的笑容。他雖然不算孫策的心腹,但他很清楚孫策如果不能迅速穩住會稽,很難抽身面對袁紹。孫策不是順臣,但他用的是陽謀,并沒有以推翻朝廷為目标。袁紹卻是鐵了心要立新朝。不管孫策以後怎麼做,為朝廷着想,現在還是要幫孫策頂住袁紹的攻勢。
如果這真是大勢所趨,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明知道是飲鸩止渴,他也不得不飲。
“公子在孫将軍身邊任何職?”
“辎重營主事。”
“對,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全柔根本不知道楊修心裡有多苦,顧自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孫将軍臨揚州,是奉朝廷的诏書吧?”
楊修咬了咬牙,恨不得一腳把全柔踹進旁邊的水溝裡。“是奉太尉朱公的軍令,以揚州财賦佐太尉軍事。”
全柔更加得意。太尉朱儁是會稽人,孫家父子是吳郡人,吳會向來一體,所以這兩人都可以算他的郡黨。“我原本還有些疑惑,孫将軍是吳郡人,做會稽太守很正常,怎麼還管起丹陽、吳郡的事了,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是奉太尉軍令。”
楊修回頭看了他一眼,扮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若無太尉軍令,你便不來了?”
全柔哈哈一笑,并不回答。楊修心中冷笑,卻多了幾分釋然。全柔就是沖着孫策本人來的,與朝廷沒什麼關系,他也不用因此背負什麼道義的包袱。他順便問了一下全柔的近況,這才知道全柔離開洛陽之後,回到鄉裡不久就被刺史辟為别駕,後來又被朝廷任命為會稽東部都尉,東部都尉治句章,所以他得到消息比較遲,現在才趕過來。
楊修領着全柔上了船,與孫策見面。孫策知道全柔,但不是因為他本人,而是因為他兒子和兒媳。全柔的兒子叫全琮,後來娶了孫權的女兒大虎做夫人,全家因此飛黃騰達。後來大虎敗于政治鬥争,全家受牽連,紛紛降魏,本是倒黴事,奈何全家當興,誰也擋不住,結果晉代魏滅吳,全家繼續風光,比後降的陸顧諸家還要滋潤。
不過那些都是還沒發生的事,孫策也不會讓這樣的事再發生,全柔對他還是有用的,不管是在曆史上還是現在。他是會稽東部都尉,能夠幫他穩住會稽。
兩人相談甚歡,一見如故。
楊修在一旁看着,心情很複雜,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
——
明月當空,夜風清涼,孫策與全柔拱手道别。全柔下了船,上了車,在騎士的簇擁下,高歌而去。他酒喝得不少,但興緻很高,歌聲沙啞中帶着豪邁,讓人為之動容。
甘甯嗤的一聲,瞅瞅身邊的淩操。“江東多豪傑,不唯仲德。”
淩操哈哈一笑,擺擺手。他原本不知道甘甯是何許人也,更不知道孫策手下有多少高手,所以一心想挑戰數一數二的高手,入孫策麾下幾天,大開眼界,哪裡還敢托大。他沒和全柔比試武功,但全柔是孝廉,又做過尚書右丞,如今還是會稽東郡都尉,實力強勁,豈是他一個遊俠兒可比的。面對甘甯的調侃,他隻能自嘲一笑。
楊修心裡不是滋味。連全柔這樣的人都主動迎接孫策,可見江東豪傑歸心,荀彧還指望将孫策困在會稽不得脫身,現在看來簡直是個笑話。
“德祖。”孫策招招手,把楊修從懊惱中驚醒過來。楊修定了定神,連忙走了過來。“将軍。”
“今天多虧你。”孫策拍拍楊修的手臂,向他點頭緻意。
楊修臉一紅。他自己清楚,有他沒他一回事,全柔就是沖着孫策來的。不過孫策這麼說,表明對他今天的表現很滿意。“願為将軍效勞。”
“袁紹要南下的消息,知道了吧?”
“略知一二。”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現在就要開始準備了,你辛苦一些。從即日起,你改任主簿,五郡兵員、糧草,統一調度。就像上次在牛渚一樣,拿出你的本事來。”
楊修大喜,拱手施禮。“将軍放心,修一定竭盡所能。”
孫策将楊修引到船頭,避開衆人。“德祖,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不過我們可以求同存異,讓事實說話。大道不仁,人生慘淡,十有八九不如意,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要勇于直面現實,奮起抗争,不僅要讓自己生存下去,還要讓更多的人活下去,讓華夏衣冠永存,德澤天下,這樣才能對得起曆代聖賢。”
楊修驚訝地看着孫策。孫策沒醉,但喝得不少,酒氣很重,臉上也有些紅。他雙手叉着腰,看着明月,重重的吐了幾口氣,轉頭看着楊修,雙眼炯炯有神,宛如明星,咄咄逼人。楊修心中一動,下意識地想避開孫策的眼睛,眼皮剛剛一動,又停住了,直視孫策。
孫策歪着嘴,眼神有幾分狡黠,卻又說不出的慷慨。“德祖,你聰慧過人,文采風流,不應該囿于一家一姓、一朝一代,墨守家法,要有繼往開來的志向,成一代文雄。何以繼往?收羅古籍,補全缺失遺文,還典籍真面目。何以開來?聖人未言之事,我輩言之。聖人未至之地,我輩至之。聖人未化之蠻夷,我輩化之。如此,百年之後,見聖賢于地下,庶可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