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彪拱着手站在走廊上,将半個身子隐在柱子後面,靜靜地看着堂上的衆人。
經過大半個月的争吵甚至謾罵,來自吳郡、會稽、丹陽等郡的三十五個世家代表終于簽定了一份合約,共同籌資一萬五千金,打造三艘海船,出海經商,每年從獲取的利潤中提取成三成集中管理,以作為風險保障和再造海船、擴大規模的資金。
作為對收稅的回報,孫策給予承諾,在五年内不增加以經商為目的的海船數量,以保證這些人能收回成本,有利可圖。五年之後經過協商,如果确定要增加海船,也優先考慮這個以江東海商會自稱的聯合體。
看着堂上一個個笑逐顔開的人,楊彪歎了一口氣。即使他做了二十幾年官,經曆過無數次大大小小的争論,此刻還是一種大開眼界的感覺。江東畢竟是偏僻之地,即使是讀書人談到利益的時候也毫不遮掩,陸康、盛憲、唐固三個郡學祭酒雖然矜持一點,但該争的利益也是一點不讓,說到激動處甚至撸起袖子,怒目而視,恨不得要打上一架。
原因也很簡單,三個郡學的開支以後将本郡世家的稅款支付,每年總額達千金左右,多一點少一點就是百金左右,能解決不少問題,任何一個郡學都不願意掉以輕心。以目前的價格估算,郡學教習一年的薪酬是十到三十金不等,百金可以聘請三個知名學者或者十個普通學者來任教,或者多買一些大部分頭著作,對一個郡學的實力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
在振興本郡文化的大旗号召下,陸康三人也顧不上斯文了。楊彪對此表示理解。
虞翻寫完條約,一條一條的朗聲誦讀,每讀一條,堂上、階下的世家代表就大喊一聲:“可!”氣氛熱烈之極,就連走廊裡觀看的人都覺得有趣。楊彪被吵得耳朵疼,悄悄地撤了出來,經過前庭裡,意外地發現孫策坐在院中,正仰着臉,閉着眼睛曬太陽,神情很是陶醉。幾個衛士散在四處,輕聲說着閑話。
楊彪猶豫了一會,走了過去。聽到腳步聲,孫策睜開了眼睛,見是楊彪,連忙站起。
“姑父,怎麼要走了?”
“大局已定,我就等着看碑文了。”楊彪笑道:“你這可是為江東做了一件好事,有這麼雄厚的财力,最多十年,吳會、丹陽的文化就會令人刮目相看,三十年之後,當與中原比肩。”
孫策笑了,伸手相邀。“姑父,出去談,我請你遊湖喝酒,如何?”
楊彪正中下懷,一口答應。兩人并肩出了門,喧鬧便留下身後,隻有虞翻的聲音偶爾還能聽到一些。楊彪有些詫異,回頭看了一眼。“這虞翻真是修仙有成啊,中氣這麼足?”
孫策哈哈一笑。“他有童子功。”
楊彪暗自惋惜。經過這段時間與虞翻的相處,他對虞翻的狂和才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郭異真是該死,這樣的人才居然從來沒有提起過。不過話又說回來,以虞翻的脾氣,朝廷也未必能容得下他。
兩人下了山,上了停泊在碼頭的樓船。樓船啟動,緩緩向湖中心駛去。沒有風,初冬的陽光溫暖而明亮,照得人心裡都明晃晃的。孫策就在飛廬上設座,可據案而坐,也可憑欄遠望,太湖風光,盡收眼底。
楊彪感慨道:“一江之隔,吳郡的冬天竟然如此暖和,真是讓人意外。難怪蔡伯喈逃難時會來吳會。”
孫策笑道:“廬山也不錯的,冬暖夏涼,尤其适合夏天避暑。”
楊彪笑笑,頓了片刻才說道:“你用商稅補貼郡學,又不包括私人書院。”
“姑父如果願意留下,不用擔心錢的問題,願意出資襄助的人會從書院一直排到鄱陽湖。”
楊彪一聲歎息。“是啊,江東人有錢,朝廷卻沒錢。”
孫策笑出聲來,搖搖頭,卻什麼也沒說。楊彪也沒有追問。他心裡清楚,孫策不接他的話,其實是給他留面子。世家有錢,朝廷沒錢,不僅僅是江東,天下都是如此,中原比江東更嚴重。楊彪想了想,轉了一個話題。
“你這個稅制有意思,是為了抑制豪強嗎?”
“姑父果然是久經仕宦,一眼識破。”孫策笑笑。
“誰設計的?”
“我。”
楊彪瞅瞅孫策,點點頭。“天才。”楊彪頓了頓,又道:“能設計出這樣的稅制是天才,能讓世家接受這樣的稅制更天才。”
孫策大笑,眉宇間有些自得,卻又不甚濃。他舉起茶杯呷了一口,又道:“稅制是我設計的,但如何讓這些世家接受卻是很多人的智慧,尤其是兩位長史。當然也有姑父的功勞,若非是你鎮着,說不定真會有人打起來。”
楊彪謙虛了兩句,心裡卻有些苦澀。孫策在會議之前就公布了一個收稅方案,由年利百金起步,逐級提升稅率,千金以上的稅率過五成,一下子吓退了那些想投重金獨攬生意的世家,給實力相對不足的中小世家留下了機會。經營海商能緻富,但想成為巨富卻不容易,财富相對平均,自然有利于孫策的控制。具體怎麼執行,他沒怎麼參加讨論,但他知道孫策每天都會和虞翻見面,了解談判的情況,有時候還會說得很晚。孫策說這些決定是集體智慧或許有自謙之處,但絕非虛言。
他知道孫策的心意。如果他願意留下,他也将是其中一員,以他的輩份和身份,最大的可能是政務堂祭酒。孫策有意在江東建政務堂,正在特色合适的人選,他是最适合的。孫策已經通過袁權向他交過底,隻是他一直沒有答應。
楊彪權衡了良久,緩緩說道:“伯符,你覺得我還能活多少年?”
孫策看看楊彪。“以姑父的身體,至少三十年。如果能看開些,四十年、五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楊彪笑了。“不用那麼多,就三十年吧。”他轉身看着孫策。“政務堂祭酒一年收入幾何?”
“姑父要多少都可以。”
“一年千金。”楊彪豎起手指,示意孫策不要急。“我要一次性付清三十年,而且以我需要的方式。我要錢,你就給錢,我要糧,你就給糧,我要軍械,你就給軍械。”
孫策明白了,一手擺弄着手裡的茶杯,一手抹着唇邊的短須,笑而不語。楊彪有些緊張,心髒不由自主的加速,将一股股鮮皿推向四肢百骸,連頭皮都有些發麻。他知道這個要求很過份,郡學祭酒的薪酬是一年百金上下,他開出千金的天價,又要求孫策一次性付清,這非常過份,甚至是強人所難。實際上,他根本不指望孫策能答應,隻當是為自己找一個借口,不要在去留之間糾結。
天子信任荀彧、劉晔等少壯派,他就算回到長安,哪怕再任三公,也很難成為天子的心腹。與其屍位素餐,不如把自己賣個高價,為天子暫解燃眉之急,為朝廷盡最後一次力。他留在這裡主持政務堂,教導出一批能夠兼顧義利,踐行儒門思想的學生,将來這些學生出仕,治理天下,也是他實現理想的一種方式。公私兩便,既對朝廷盡了忠,也不辜負一身所學。
就在楊彪快要絕望的時候,孫策輕輕地說了一個字。“行。”
“什麼?”楊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你的條件,我答應了。”孫策舉起茶杯。“君子一言。”
楊彪愣了一下,仔細盯着孫策看了又看,如釋重負,下意識地舉起杯子。“驷馬難追。”
孫策将杯中茶一飲而盡,招了招手,命朱然取來紙筆,放在楊彪面前。孫策說道:“姑父,你要的數量太大,倉促間無法備齊,可以列個清單,我派人準備,免得耽誤了。朱然,為楊公研墨。”
“喏。”朱然取來一張席,跪坐在一旁,提起水壺,在硯裡滴了幾滴水,放了兩粒墨,捏着研子,研起墨來。他手法平穩有力,清水很快就出現出墨絲,逐漸變濃。
楊彪一手鋪紙,一手提筆,有些不敢相信。他根本沒希望孫策答應,現在孫策不僅答應了,還要他寫出清單。急切之間,他哪裡知道該要些什麼?
“伯符,這……”
“不知道價格?”孫策善解人意,拍拍手,叫來楊儀。“你等在這兒,楊公需要什麼貨物的價格,你就報給他。”
楊儀拱手應喏,笑嘻嘻地說道:“楊公,你想要些什麼?數量多少?運往何處?希望什麼時候交貨?我建議不急就用水運,運費便宜。急就用牛車,南陽的黃牛大車載重千斤,日行五十裡,最合算不過。”
楊彪哭笑不得。“伯符,這是不是太急了?我沒準備啊。”
孫策笑了。“這麼便宜的生意當然要盡快敲定,萬一你回去一想又變卦了呢。”他重新倒了兩杯茶,一杯推到楊彪面前,自己端起一杯,有滋有味的呷了一口。“我聽說天子聘後僅是黃金就要兩萬斤,總開支肯定超過三萬金。我用三萬金換你三十年,太值了。反正我身上有十幾億的債,再多三億也沒什麼關系。姑父,你有沒有朋友可以介紹給我?我是來者不懼啊。”
楊彪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