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轉過身,背着手,看着遠處的山巒。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向系在一旁的坐騎。沮授還站在一旁出神,袁紹見他沒動靜,咳嗽了一聲。沮授一驚,回過神來,連忙跟上。兩人上了馬,并肩向回走。有時路窄,沮授落在後面,過了這一段,袁紹就會在前面等他跟上。
但兩人一直沒有再交談,各自想着心思。在偶爾落後的時候,沮授會不自覺地看袁紹的背影。袁紹的背很直,而且很厚,與寬寬的肩膀很相稱,看不出一點衰老的征兆。如果說一定要挑出一點毛病,那就他的脖子有點前傾,似乎無法承受頭的重量。
應該是身材過于高大的緣故。沮授暗自想。袁紹身材高大,将近八尺,再加上胯下這匹烏桓良駒,他騎在馬背上時遠比一般人高大,即使對方也騎馬,也會比他矮一頭,如果對方是站在地上,他更要低着頭才行。長期以往,他有些習慣性的低頭。
眼看着郭圖、田豐等人就在遠處。袁紹忽然回頭看了沮授一眼,笑道:“公與看了一路,是不是覺得我老了?”
沮授吃了一驚,連忙搖道:“主公春秋正盛,如何能說老?”他頓了頓,又道:“我記得漢高祖入關,封漢王時,大約也是這個年紀。”
袁紹“噗嗤”一聲笑了,随即又搖搖頭。“這裡不是關中,我也無意封王。當年光武皇帝能在河北立足,因為河北豪傑的支持,定鼎中原,一匡天下。他那時多大,應該尚未而立吧?原本以為光武皇帝已經算得上少年英雄,如今見了孫策,這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少年英雄。”袁紹輕歎一聲,眉宇間露出幾分失落。“我在他這個年紀,剛剛做濮陽令。後生可畏,誠不我欺。”
沮授皺着眉,忽然輕笑一聲:“主公,漢高祖當時面對項羽,可能也是這麼想,可是數年後,垓下一戰,項羽自殺,漢高祖登基為帝。”
袁紹揚揚眉,欲言又止。
兩人來到衆人面前,袁紹朗聲笑道:“春色正好,公與提議效聖賢故事,登泰山而小天下,諸君意下如何?如果沒什麼意見,元皓,你擇一吉日,我們一起登山去。”
田豐莫名其妙。袁譚新敗,兖州形勢如此緊迫,沮授怎麼會提議登山,而且是登泰山?泰山可在百裡之外,而且盜賊縱橫,安全是一個大問題。他看向沮授。沮授明白他的意思,卻不好當着衆人的面有任何表示,隻好強笑着,不作回應。
沒等衆人有什麼反對意見,袁紹策馬回城去了。郭圖等人緊緊跟上,田豐落在後面,沮授這才有時間把經過說了一遍。田豐聽完,瞪了沮授一眼。
“你啊,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沮授不解,連忙向田豐請教。田豐撫着胡須。“若從年歲論,援引高祖故事開解主公原本不錯,但高祖本是無賴出身,項羽卻是楚國貴族之後,與如今的形勢相若嗎?你這麼說,除了提醒主公年歲之外,别無他用。”
沮授微怔,随即恍然大悟,用力拍了兩下額頭。“元皓兄教訓得是,是我糊塗了。”
田豐接着說道:“主公入河北,原本就是效光武帝故事。光武帝為何能在河北立穩腳跟?”
沮授眼珠一轉,若有所思。“主公想與河北豪傑聯姻?”
“沒錯。主公年歲已長,李氏在前,劉氏在後,就算他有意,隻怕也沒人願意嫁給他。袁顯思作為嫡長子,原本是最合适的,但他一來成親在前,二來不得主公歡心,所以沒人提及,如今他戰敗被俘,可以排除在外了。我聽人說,逢紀曾打聽冀州哪家有合适的女子,似乎是想為袁顯奕婚配。可是誰都知道,主公中意的嗣子并不是次子袁顯奕,而是三子袁尚,所以這件事一拖再拖。眼下形勢不同,主公急于穩定形勢,不得不用婚姻來維系人心。”
沮授連連點頭。“還是元皓兄見微識著。這麼說,主公持重之意難改?”
田豐轉頭看了沮授一眼,一聲歎息。“僅形勢而論,你的建議無疑最佳。就現實而言,持重亦未嘗不可。袁顯思數萬大軍被破,主公若出征,至少需要同等兵力才有勝負。算上曹昂、朱靈的餘部,至少還要再召集三萬人。這麼多兵馬,絕非一偏将可任,非主公親自出征不可。如此大戰,豈是一言兩語能定的?能左右主公心意者,非你我也,唯審正南。”
沮授心有同感,跟着歎了一聲。他和田豐一樣,隻是謀士,謀劃得再好,如果審配等實力派不支持,袁紹也隻能望洋興歎。
“公與,你回一趟邺城吧。這件事關系到主公的大業,更關系到整個河北,不能掉以輕心。你去邺城,和審正南說明白,争機也罷,持重也罷,都要共進退。”
沮授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遠處,郭圖微微側頭,目光透過人群,看着落在後面的田豐、沮授,嘴角掠過一絲不屑的笑意。回到城中,在府前下馬,袁紹示意衆人不必跟他進去,隻是看了郭圖一眼。衆人陸續散去,郭圖慢騰騰的收拾着,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這才跟了進去。已經有人候着,将他引到後堂。
袁紹脫了大氅,隻穿着一身春衫,正在院中舞刀。身姿矯健,出手淩厲,一點也看不出年近半百的模樣,反倒多了幾分中年人特有的沉穩和大氣。
郭圖靜靜地站在一旁。他不用看都知道,袁紹手裡拿的正是他所獻的思召刀。此時此刻,袁紹舞刀,而且用這口刀,他已經大緻猜到了袁紹的意思。刀者,到也。袁紹心中猶豫,需要有人幫他做出決斷。沮授、田豐都是難得的智謀之士,但他們隻是謀士,他卻是袁紹的思召刀。
“公則,兖州之事,你有何見解?”不知什麼時候,袁紹站在郭圖面前,還刀入鞘,有些微喘,但控制得很好,看起來很平靜。
“兖州之事?”郭圖皺了皺眉。“主公言重了吧,區區半個山陽而已。”
袁紹微怔,嘴角輕輕挑起。“公則有大将之風。那你便說說這半個山陽之事。”
郭圖清咳一聲,從袖子裡抽出那份清單。“主公不妨先看看這個。”
袁紹接過清單,瞅了一眼,又遞了回去。“原本以為曹昂與孟德不同,現在看來,還是一脈相承啊,什麼事情都想用錢解決。曹家不是被孫策抄了麼,他怎麼還有這麼多錢?”
郭圖不緊不慢地将清單疊好,重新收回袖中。“主公,這不是曹家的錢。”
袁紹愣了片刻,眼神微縮,比手中的思召刀還要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