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承盯着手裡的陳瑀親筆書劄,半天沒動彈,身上一陣陣發寒。
孫策怎麼可能答應這條件,他搶先将人馬調進城中不就是為了安全嘛。這回複送上去,孫策一發怒,我就得去雪地裡跪着了。這麼冷的天,會死人的。這送信的一來一回,跪在那兒的人已經倒下兩個了。
他理解陳瑀的心思。陳瑀要孫策出城談判,自然有他的道理,一是不想中孫策的圈套,二是反将孫策一軍,但陳瑀完全沒有考慮他宗承的處境,甚至可以說,他根本不想考慮。
這陳瑀真不是東西,昨天晚上還說得親如一家似的,現在就把我賣了。
見宗承猶豫着不說話,孫策擡起眼皮,慢吞吞地說道:“陳将軍說什麼?”
宗承無奈,隻得起身,将陳瑀的回複送到孫策面前。孫策一動不動。“請宗君為我念一遍。”
宗承的臉頰抽了抽,卻還是忍氣吞聲地念了起來。陳瑀的文字很典雅,如果孫策直接讀未必能明白,就算是聽也是半懂不懂。但是他不懂沒關系,有人懂,比如蔡邕,比如跪在雪地裡的南陽豪強。
蔡邕冷笑道:“陳公玮有什麼證據,竟敢懷疑袁将軍的遺言?他這做法我倒是似曾相識。怪不得他不肯進城,隻怕心思早就去了冀州吧。”
南陽豪強們沒有蔡邕這麼好的心情,他們幾乎将陳瑀的祖宗八代都罵成渣了。你在城外大帳裡烤着火,喝着酒,我們卻在雪地裡凍着,你還想跟我們合作?合作你先人。宗承你這個混蛋,真是瞎了眼,怎麼會和這種僞君子談判?
南陽豪強們被孫策強迫跪在雪地裡,又冷又餓,原本還有些硬氣,堅決不向孫策低頭。可是眼看着兩個人被凍斃,他們的心理防線慢慢開始動搖了。甯死不屈的人有,但絕對不多。平時衣食無憂的時候談氣節,誰都不服誰,可是在死亡面前還能秉持氣節的就有限了。而這些南陽豪強顯然沒幾個有這樣的覺悟。宗承剛剛讀完,就有人憤怒的大罵起來。
“宗世林,你怎麼會和這種人談判,都談了些什麼鬼東西?”
孫策打量着宗承,挑挑眉。宗承咬咬牙,跪倒在孫策面前。“孫将軍,我願意說,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放了他們?”孫策斜睨着那些快要被凍死的人,語氣平靜。
“對。”
“這麼說,你們願意和我談判了?”
宗承還沒說話,就有人叫起來。“願意,願意,将軍,我們願意和你談。”一個人開了口,立刻就人有跟上,很快就喊成了一條聲,争先恐後,一個聲音比一個大,看得宗承都無地自容。
這些平日裡眼高于頂的人此刻哪裡還有一絲尊嚴可言,和他們瞧不起的賤民有什麼區别?
“說吧。”孫策擡起下巴,示意宗承。
宗承猶豫了一下,想着怎麼措詞。他和陳瑀談的條件中既有南陽豪強不能接受的東西,也有孫策不爽的内容,貿然如何說出來,難免激怒一方,甚至可能兩面不讨好。他需要仔細斟酌。但孫策等得,南陽豪強卻等不得,見宗承不說話,立刻有人破口大罵。
“宗世林,你想等我們都凍死了才說嗎?”
“宗承,你安的什麼心?”
宗承無奈,隻得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說完之後,他緊張地看着孫策,等待着意料之中的怒火,孫策卻遲遲沒有反應。正當他準備問一聲的時候,孫策淡淡的說道:“帶諸君去隔壁院子裡更衣,待會兒來袁将軍靈前謝罪。”
“喏!”雷薄大聲應諾,帶着部曲從側門走了進來,兩人夾一個,将南陽豪強們提了出去。片刻之後,東院響起抽泣聲,早就等待在那裡的豪強家人一邊給這些凍得半死的豪強換衣服、灌姜湯,用雪搓揉凍僵的身體,一邊哭得稀裡嘩啦。他們接到太守府的通知,早早帶着衣物趕來,但一牆之隔,他們眼睜睜的看着家人挨凍将死卻無法伸出援手,心中的焦急随着時間的推移越積累越多,此刻爆發出來,哭的哭,罵的罵,吵成一片。
宗承汗如雨下,卻又松了一口氣。他之前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現在看來,孫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凍死他們,隻是迫他開口而已。如果他一開始就痛痛快快的說,這些人不會受罪,那兩人也不會活活凍死。
“将軍,如何……回複陳瑀?”
“不急。”孫策慢騰騰的說道,将宗承晾在一邊,閉目養神。
過了一會兒,劫後餘生的南陽豪強們魚貫而入,依次拜倒在袁術的靈前,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又為什麼而哭,反正他們哭得很悲傷,說是如喪考妣也不過。
黃猗、袁權姊妹冷眼看着,連陪他們哭的興趣都沒有,隻是禮節性的還個禮。閻象感慨很深。袁術和這些人鬥了那麼久,他們也沒向袁術低頭,現在他們能跪在袁術的靈前請罪全是孫策的功勞。這少年雖然讀書少,卻很有手段。陳瑀,你很快也會跪在這裡。楊文明,你一定會後悔的。
雷薄等人喜形于色。這些人在袁術的靈前請罪,就意味着袁術最後是勝利者,雖然他已經躺在那裡,不能再跳起來笑罵,但他的在天之靈一定很開心。他選擇了孫策,留下三個遺願,雖然孫策一個還沒完成,卻已經看到了一線希望,隻要孫策活着就一定有機會實現。
等南陽豪強們忏悔完,孫策已經安排好了席位,還在院子裡,但院裡的積雪已經被掃得幹幹淨淨,鋪上了厚厚的席子,生了火,案上有熱湯。若是平時,南陽豪強們肯定對這些沒有一點葷腥的清湯不屑一顧,現在卻甘之如饴,感激涕零。
等他們情緒穩定下來,孫策淡淡地說道:“有一件事,我要先澄清一下。攻打各位的莊園的确是我的建議,也是袁将軍下的命令,但我們要的是财物和糧食,以及各位莊園裡的部曲,從來沒有下令殺人。因此,那些非戰鬥而死的人命,與袁将軍和我沒有半點關系。這個鍋,我們不背。”
他伸手一指閻象。“這一點,元圖先生可以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