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生 南北亂世之傾國權臣——高澄傳

387.第387章 落英缤紛(二)

  落英确實是奄奄一息了。
剛才見到秃突佳時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

  元寶炬很久不曾來過鳳儀殿。
再踏入宮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乙弗氏做皇後的時候不曾在鳳儀殿居住過太長的時日,倒是郁久闾氏一直以皇後的身份住在這兒。
自從婚儀那一夜起,元寶炬想起鳳儀殿就仿佛噩夢。

  心裡有意回避,刻意不願想起。

  鳳儀殿外,宮門開啟,宦官宮婢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到皇帝聖駕緩緩而入。

  一國之後所居的宮室,幾乎已經是荒草滿庭。
零落的幾個寺宦和奴婢立于其間,更顯得格外荒涼。

  太子元欽和太子妃宇文氏跟着進來。
元欽心裡猶恨郁久闾氏不死,憐愛卻有些不忍目睹。

  元寶炬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隻是忽然想起郁久闾氏初到長安時,郊外初見,還是個明豔女郎。
其實算來并不長久,今時今日竟是如此下場。
這魏宮中真如吃人一般,前後被廢而死,繼後命不久矣……元寶炬頓覺得這做皇帝真是件索然無味的事。

  皇帝一行人進入殿内,正好太醫令捧着藥碗出來,迎面撞到皇帝也驚訝不已,變了臉色都忘了行禮。

  “皇後服藥了嗎?
”元寶炬随口淡淡一問。

  “回禀陛下,皇後已服了藥。
”太醫令趁這個機會跪下來,以彌補剛才的失禮。

  元寶炬,以及他身後的秃突佳都去看太醫令手裡的藥碗。
果然已是幹幹淨淨,幾乎一滴不剩。

  秃突佳心裡酸澀之意直沖而上。

  元寶炬沒說什麼,提步向裡面走去,餘者跟從。
秃突佳急切,元欽快意,憐愛稍有猶豫,但也跟了進來。

  正伏跪在榻前的桃蕊無意擡頭看到皇帝走進來,立刻心裡大驚大喜,撫着榻上的落英喚道,“殿下,主上來了……”說着已是聲音哽咽。

  “阿姊!
”秃突佳見落英一動不動,心裡一震,也撲過來跪在榻前,他伸出手去晃動落英。

  元寶炬止步看着眼前。
他一時頭暈目眩,腦子裡盡是月娥死前的情景。
時不長久,又是這樣一副生離死别的場景,他幾乎要支撐不住自己。
倒是他身後的太子元欽下意識地上前幾步。
憐愛跟上來,她默默向榻上的皇後施了禮。

  元寶炬忽然看到憐愛,再看到元欽面上猶不解恨的表情,便吩咐他們行過禮便出去候着。
元欽這才意猶未盡地按父皇說的做了。

  内寝中安靜下來了,出去不少人,不再顯得擁擠。
元寶炬幾乎是鼓足了勇氣走到榻前。
還是那張榻,還是桃花滿天的床帳,榻上還是那個人,卻又不是那個人了。

  那一夜,兩個人誰又不是美夢醒開,噩夢開始?

  此刻榻上的皇後郁久闾氏與那一夜判若兩人。
落英閉着眼睛躺在榻上,面色蒼白,再也沒有了如桃花一般的容顔。
頭發雜亂地散在枕上,讓人覺得如同亂麻。
雖然久不見面,元寶炬也不至于不認識落英。
數月而已,這人已經五官移位,形在神散,這是離世的征兆。

  元寶炬這時終于心軟下來,走到榻前。
跪着的桃蕊将身子挪開,元寶炬偏身坐在榻上。
看到落英被子掩不住的大腹,心裡忽然一痛。
不管怎麼說,婦若沒而子必不存,這畢竟是他的親骨肉。

  “阿姊!
”秃突佳大聲呼喚。

  落英終于睜開了眼睛。
在那一刻,她眼睛裡是清亮的,原來她還神智清醒。
可痛苦也就正在于此。

  如果可以從頭再來……

  落英的目光慢慢從每一個人身上掃過,她竟然微笑了。

  “今日竟如此齊聚……”落英已是氣息虛弱,竟還性子如執拗,笑容裡帶着一絲嘲諷之意。
“陛下今日可覺得痛快淋漓?

  落英費力地說完,忽然擡頭看那床帳上繡的桃花,但床帳是被勾起來的,她看不到那一夜桃花滿天的樣子。

  “皇後該好好淨淨心,必能康複。
”元寶炬淡淡安慰她。

  “桃蕊……”落英好像沒聽到元寶炬的話,她用眼睛尋找。

  桃蕊趕緊跪行上前,已是泣不成聲。

  “把……床帳……放下來……”落英吩咐。

  桃蕊心裡痛得像刀割一般。
她明白皇後的心思,隻有新婚那一夜,她心裡是暢快的。

  看看尚坐在榻上的元寶炬,神色淡然。
桃蕊不再猶豫,起身按落英的吩咐放下床帳。

  床帳灑落,将外面的秃突佳和桃蕊隔開。
坐在榻上的元寶炬和躺在榻上的落英被隔在了一個獨立的空間裡。

  “夫君”落英閉上眼睛,輕輕喚了一聲。

  元寶炬沒有應答。

  床帳裡沉默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落英又如夢如幻般道,“若是此生重來……隻願一世不嫁……永遠在柔然王庭……在草原……”她的聲音格外清晰,與剛才不同。

  元寶炬終于被打動了,他伸手來牽了落英的手,愧道,“無情最是帝王家,公主誤入此間是此一世之大謬。
孤有愧于公主。

  落英慢慢睜開眼睛,這時她目中冷厲。
突然之間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也不知一個彌留之人哪裡有這麼大的力氣。

  “妾隻願……生生世世……再不與君相遇……”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肚子,淚落不止。

  不用說也能明白,不管是元寶炬還是落英,最最愧對的就是這兩個未能出世的胎兒。

  元寶炬終于泣道,“孤有何大過?
竟遭如此天遣?

  落英的手從腹上滑落,一又仍舊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元寶炬。
隻是眸子再也不會轉動了。

  鳳儀殿内痛哭聲如排山倒海般而來。

  夜深了,魏宮陷入一片漆黑。
隻有兩儀殿是漆黑中最明亮的地方。
大丞相宇文泰終于完成了公務,步出兩儀殿。

  他立于殿外的檐下,舒展身子,覺得格外暢快。
和高澄的這一場大戰,原本就是不可以避免的。
高仲密已占據了虎牢反叛,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越是這時候越要想得謹慎周到。
現在在宇文泰腦子裡隻有這一件事,餘事皆可不論。

  不知道什麼時候雨停了。
夜晚格外涼爽,空氣清新,宇文泰的心情很久沒有這麼好過了。
立于檐下擡頭遠望,長安的夜空繁星點點,甚是美麗。
宮中是病弱不堪的皇帝,激奮性躁的太子,過于欠缺祥和之氣。
看來等到兩魏大戰之後,是該好好清清宮闱中的頹糜之氣了。

  宇文泰拒絕了肩輿,自己徒步向宮外走去。
久坐之後,這對于他來說是很好的休息。
其間正好清理自己的思緒。

  兩個時辰前,趙貴來禀報過,皇後郁久闾氏殁于鳳儀殿。
當時皇帝元寶炬、柔然世子秃突佳都在場。
還有太子元欽和太子妃、他的女兒憐愛,也在皇後的宮裡。

  宇文泰覺得鳳儀殿這個地方過于晦氣。
等到太子登極,憐愛正位中宮之後,還是另選一處宮室長居才好。

  既然郁久闾氏已死。
便可以守喪的名義把秃突佳留在宮裡。
無論如何也要将他羁至兩魏之戰結束以後。
不能在關鍵時刻讓這個柔然世子壞了事。

  “丞相!
”忽然一個宦官驚叫起來。

  “宇文黑獺!
”一聲怒喝,如同利劍劈開寂靜的夜空。

  等宇文泰從自己的神思中醒來,擡起頭遁聲望去,發現怒氣沖沖的秃突佳已經大步向他走來,到了他面前。

  秃突佳手裡提着劍,他目中像是火焰在燃燒。

  在場的,宇文泰身邊,隻有幾個宦官。
骠騎将軍趙貴恰不在眼前,宿衛軍守在宮中的各個可供進出之處。
鳳儀殿宮門外也有守衛。
可是誰都沒想到秃突佳從鳳儀殿出來了,而且是直奔兩儀殿而來。

  宦官看到柔然世子手裡的劍寒光閃閃,頓時吓得心驚膽顫。
竟然敢對大丞相舉劍相向,這簡直比弑殺天子更讓人震驚。
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麼對着大丞相以利刃相對。

  宇文泰意識到自己身邊沒有一個侍衛護從的時候反應奇快,轉身握住了宦官手中捧着的、自己的寶劍的劍柄。
寶劍被大丞相抽出,宦官促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兄長終有一日也會對我以劍相向。
”秃突佳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像是自言自語,像是不敢置信。

  “世子想過終有一日要殺我嗎?
”宇文泰面不變色,仿佛早就對劍鋒利刃司空見慣,并不放在心上。

  “弟從未想過。
”秃突佳緊握着手裡的劍,語氣卻緩下來了。
“弟初到長安伊始,身負部族之重任與汗父之重托。
兄長總以為我汗父唯利是圖,以為我精明有心機……”他頓了頓,有點說不下去了。

  宇文泰也緊握着劍,一雙又黑又大的眸子冷靜地盯着秃突佳沒說話。

  “柔然不比大魏,國之大,城池之多,庶民多以稼穑,又有商賈通行,不懼天災,無有劫掠,更有大丞相這般國之柱石以安社稷,自然是國力鼎盛,不把柔然小小鄰邦放在眼中。
”秃突佳語氣平穩下來,“我也知道大丞相肯與柔然偏邦和親不過是一時相安之策。
還是高大将軍說的對,和親為表,邦國之力為裡,若隻是和親,說散也就散了……”

  宇文泰聽秃突佳提到高澄,倒有點意外,聽他語氣裡還滿是親近更讓他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氣惱。
醋意實足地嗤道,“高子惠徒然巧言,不過唯和親求娶公主耳,難道别有它法與世子結盟?

  秃突佳搖搖頭道,“小郎君待我真如親弟,若是知我有困厄,必然相助。
與小郎君相交,訂盟約便是大魏與柔然結為兄弟,小郎君不會隻以大魏之利為謀,不替柔然思量。
高大将軍不似大丞相這般冷酷。

  宇文泰面色已變,他當然聽出來,在柔然世子秃突佳心裡他和高澄已是高下立現。
但他并沒有勃然大怒,隻是淡淡道,“看來世子有了高大将軍這個兄長,已經用不着我這個大兄了。

  “丞相!
”趙貴已率人而來。
看到宇文泰和秃突佳劍拔弩張的樣子心裡便是一驚。

  “元貴将軍,”宇文泰将手裡的劍遞向身邊的宦官,看着秃突佳向趙貴吩咐道,“皇後殁了,世子心裡過于悲痛,做了不該做的事也當體諒。
世子總是皇後的親弟弟,應當在鳳儀殿中以盡哀思,汝掌管宮中宿衛軍,當好好保護世子,勿令再出意外。

  這就已經是對趙貴下命令了。

  秃突佳最後看了宇文泰一眼,默然轉過身去。

  “皇後雖殁,必飾以哀榮,世子放心。
”宇文泰似乎是在安慰他。

  秃突佳沒說話,向黑暗中走去。

  雨從早上就開始下,一直到天黑時方止。
其間南喬就在雲姜所居之處陪她收撿縫補。
孩子雖還有數月,但及早準備方不至于手忙腳亂。
其實對于雲姜和南喬來說,長日漫漫,這也是消磨時間的好事。
畢竟這個孩子也是雲姜心裡期盼已久的。

  天黑了,燭火昏昏,眼睛酸痛,雲姜和南喬收拾了衣物、襁褓。
正好道女進來,帶着小郎君彌俄突。
道女笑道,“下了一日的雨,這時才停了。
立秋好些日子了,隻有今日雨後才涼爽些。

  雲姜見彌俄突額發篷松,滿額是汗,身上衣裳也髒污了,一時隻顧得和奴婢一起給彌俄突潔面、更衣,顧不上理會道女。
隻聽說雨停了,心裡也跟着暢快起來。
不知為什麼,今日一直心神恍惚,這時才好了。
況且宇文泰還沒回府,她心裡惦記不已,隻是不便說出來。

  南喬起身道,“悶熱了這麼久,也該涼爽些了。
”看她倒興緻,似乎是很想出去看看。

  雲姜見彌俄突困倦了,便讓道女帶着他去安寝。
道女于是帶着彌俄突出去了。

  “娘子坐得太久了,也該起來舒散舒散。
”南喬回身看一眼雲姜,說着她走過去把門打開,立于門内向外面看。
“果真涼爽,娘子快來。

  雲姜看過去,外面天黑,視物不見。
但當她走近門口時果然有風拂入,清涼無比,連呼吸裡都帶着清甜。
雲姜不自禁地走過去,任南喬扶着她出了門,立于檐下擡頭遠望,月明星璨,讓人心曠神怡。

  “丞相還未回來,娘子心裡惦記了吧?
”南喬随口問道,一邊側頭看雲姜。

  雲姜心事被她戳中,先沒應答。
南喬看她面不改色,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雲姜淡淡道,“丞相是社稷重臣,得主上器重,自然政務繁忙,隻是丞相身體未愈……”她話沒說完就轉身向遠處望去。

  南喬也跟着看過去。
居然看到宇文泰從黑暗裡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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