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龍問話的所在,在一條溪水的邊兒上。
黑而冷的夜色籠罩四野。溪水上本連成片的浮萍,早被騎兵的坐騎踏破,水聲潺潺,順着望去,蜿蜒直到很遠的地方。沿岸長的有蒹葭,在風中輕輕搖動,火把一映,白茫茫的一片。
茂盛的蘆葦、水中的泥土、以及種種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嗅入鼻中,令人不覺精神一振。
除了馬蹄奔騰的喧嘩聲,時不時還會有野鴨、宿鳥等等撲棱棱地驚飛掠走。一支又一支的火把,從王伯龍等人的身邊一閃而過,紅騰騰的火光照亮了馬上騎士的面容,多的為興奮神色。他們都是跟随王伯龍多年的軍官、士卒,跑過去,還不忘扭回頭嚷上兩嗓子,或者喊:将軍!宋蠻子快追上來了。或者叫:前邊高萬戶怎樣了?咱什麼時候開始回頭反擊?
王伯龍是金國的漢軍萬戶,由于是從遼國投靠的金國,在金軍内部地位不低,但他和手下的漢軍沒撈到什麼實際利益。此次東路金兵大舉西調,完顔訛裡朵已經許諾,将在河西給王伯龍一塊封地。
不多時,前頭有兩三探馬奔馳而到。
他們來不及下馬,甚至連減緩馬速都顧不上,直奔到水邊,方才用力拽住缰繩,繞着王伯龍諸人來回馳騁,踐踏起溪水、泥土,踩平了一大片的蘆葦,嘩啦啦的響。便在馬上,匆匆行個軍禮,叫道:将軍!我部前鋒已與高萬戶碰頭。高萬戶令我部按原計劃行事!立即展開部署。
王伯龍喜上眉梢。他本是遼國漢人,又在軍伍厮混,不是城府深沉的人,他眼見最難的一部分終于完成,心中的喜悅實在按捺不住。他哈哈大笑,轉顧左右,下達命令:“副将,即引你本部,并撥與你兩百人,繼續往東邊奔逃。每個十人隊,多打出兩倍的火把!再把隊列的間距散開一點。務必要瞞住李彥琦,教他以為我軍仍然在向高萬戶所在的位置潰敗。不要求你殺敵,把李彥琦引過去,就算你的大功一件!”
“得令!”
“命其它諸營集合,熄滅火把,随本将沿此小溪,先轉向北行,然後兜轉至宋蠻的後翼,從後邊抄李彥琦一把!”
完顔訛裡朵的定策:誘金兵出山後,不管出山的金兵有多少,由高彪在前阻擊,王伯龍則充分發揮騎兵的機動性,悄然無息地抄道兜轉,回去金栗山外,給出山之宋兵來一個反包圍。
一旦反包圍形成,張中彥、李彥琦部就有兩個選擇,要麼棄置出山的宋兵不顧,任宋軍軍隊将其吃掉。要麼,山中的金兵也隻好全線出擊,來拼力救援被反包圍的部隊。
如果是前者,對金兵來說,吃掉一點是一點。如果是後者,就把山中的闖伏戰,轉變成了荒原上的對決野戰。總之,不管宋軍會選擇哪一種對應之策,都會大大減輕金兵援軍的壓力。
集合部隊,不能吹角敲鼓,免得驚動後頭的宋兵。數裡遠近的原野上,一隊隊的傳令兵四散奔走,很快就把王伯龍的命令傳達了下去。
早先就已經被指定,要跟随王伯龍抄襲宋兵後陣的六七個百人隊,一邊熄滅火把,一邊有條不紊地往營旗靠攏。百人靠攏完畢,然後再過來到将旗處集合。在他們靠攏、集合的同一時間,歸副将指揮的兩三百人,也一邊不斷地擴大彼此之間距,一邊打起新的火把。從數裡外的李彥琦部看去,隻遠遠地見到前方火把忽明忽暗,根本瞧不出半點内在的蹊跷。
金兵騎兵七百人無聲無息地彙聚一處,王伯龍把百戶們召集起來,簡單地做了戰前動員。
他隻說了一句:富貴,我等自取之。衆人就歡呼起來。
王伯龍不愧金國的鐵杆漢奸,深知如何鼓動這一幹無心無肺之人。幾句話下來,巧妙地把整個戰局獲勝的關鍵放在了這幾個百戶的身上,而潑天的功勞也落在他們身上。人馬雖然不多,七百人,卻關系到十幾萬敵我兩軍的勝負,人人熱皿沸騰。一句話就夠了:富貴,我等自取之。
站在此河西之戰的關鍵之轉折點上,若獲勝,功勞會有多大?可想而知。
幾個百戶回去本隊,再把王伯龍的話轉述給九夫長們聽了一遍。九夫長又直接說給士卒們聽。誰會嫌功勞多?一個個滿臉漲的通紅,殺氣騰騰。要不是為了保密,不能大聲喊叫,怕不早就殺聲震天了!
王伯龍橫槍驅馬,當先躍入溪中。
七百人前後相接,乘風破夜,呼嘯而去。選擇從溪水中過,卻是王伯龍心細的一面。走地上,難免留下馬蹄印,若是給李彥琦發現,說不定便會前功盡棄。走溪水中,慢,也許會慢一點,但勝在足以隐藏行蹤。
王伯龍這邊抄襲李彥琦後陣,那邊高彪部署停當,嚴陣以待。
高彪是完顔訛裡朵麾下渤海萬戶,地位還高過王伯龍。此戰之後,他在河西亦有封地。
高彪說了和王伯龍一樣的話:“富貴自取之。”
諸将轟然應命,見高彪沒有别的話講,齊齊行個軍禮,四散開去,紛紛騎馬上了陣地。
金栗山,大戰在即。就好像是兩隻聚攏成的拳頭,彼此蓄力,互相等待,隻等驚天動地的一擊。夜色中,高彪看着諸将遠去,坐倒了丘上,随手把長槍放在腿邊。他一個平素總大大咧咧的人,難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大人,在想什麼?
俺在想,即便咱圍住了李彥琦,把他吃掉,但如果山中的南蠻卻不肯出來。下一步,該怎麼應對才好。他下意識地捏了把沙土,又松開手,看沙土散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伯德特離補部現在如何?接應我軍的人馬可有消息了麼?
伯德萬戶的軍報,說他打算遣派小平章引契丹騎兵來接應我軍。但是,至今還沒有消息。
高彪抱腿而坐,遙望夜空,雷聲隐隐,夜風已經變得凜冽起來。他喃喃說道:若伯德特離補能早點來,那就好了。伯德特離補若能及時趕到。那麼,山中的宋兵肯不肯出來也就都沒有關系了。肯出來,有高彪消滅他。不肯出來,有契丹人擊其後,做為配合,也能策應高彪過山。此是為一步連環棋。
夜幕低垂。
王伯龍沿溪水而行,早已順利轉至了李彥琦的陣後,伺機待動。而李彥琦的三千人,也已經陷入了高彪的反擊包圍。
李彥琦所部皆為重建泾源軍之後精挑細選出來的精卒,铠甲精耀,雖在夜裡,被火光一映,更顯得金戈交輝,奪人耳目。
自金軍起兵,凡所遇到的敵手,遼國的宮帳親軍,宋國的童貫親信,也遇到了一些,但繳獲的裝備,落不到高彪的渤海軍和王伯龍的漢軍身上。若論裝備,無過此者。和他們一比,高王二人的大多數營頭簡直就好似土包子一般了。高彪部有很多人,為之望而氣奪。
高彪高高站在土丘的上邊,迎烈風,展大旗,抓耳撓腮,把金鍊子晃的呼喇喇直響,一副大喜過望的樣子。有将校問道:南蠻器甲鮮明,我軍遠不能比,軍器上已然大大吃虧。大人何喜之有?
高彪哈哈大笑,兇有成竹地說道:李彥琦骁将,輕視于我,引三千人就敢出山追擊王伯龍。可見他的傲慢自大。先前,但他在泾源軍中,不知我大金兵的厲害。此是為驕兵必敗。别說隻有區區三千人,縱然軍多,不足戰也。如此精甲,正為兒郎們所準備。老子想至此處,一時喜從心來,情難自禁,故此大笑!
高彪粗是粗,不能說沒有心眼。他這幾句話一說出來,李彥琦倒好似成了特地來與金軍獻納铠甲的,三軍士氣大振。高彪又補充一句,道:傳老子将令!誰搶來的铠甲兵器,待戰後,便狗日的給誰!
金軍十數萬軍馬,最精良的武器大多分配與合紮猛安,像這次來的援軍,有精良武器的委實不多。戰場征戰,誰不知曉?武器好,就相當戰鬥力的增強。戰鬥力增強,就相當在軍中地位的提高。
一聞聽高彪的這個将令,士卒倒也罷了,百戶以上的軍官無不狼崽子看見了好肉似的,一個個紅了眼,催促部屬,嗷嗷叫着往前厮殺。金軍本就人多,再加上不要命,戰未及兩刻鐘,李彥琦抵擋不住,就待要撤軍回走,猛聽見後陣角鼓大作。
王伯龍選了個好時機,引七百騎兵,開始從後出擊。李彥琦前後受敵,打仗就怕亂,何況夜晚。王伯龍又銳不可當,轉眼間,三千人馬被金軍騎兵沖了個七零八亂。
王伯龍先登陷陣,左俘右斬,中創不退,大呼酣戰,遂大破李彥琦。李彥琦軍為之披靡。亂馬陣中,李彥琦遠望王伯龍與高彪兩人的用猛如虎,大驚失色,說道:雖然遠來,卻如歸師。這樣的軍隊,實在兇悍。
金軍金栗山外,高彪王伯龍大破李彥琦。李彥琦南走,遁回山中,本該在此接應他的張中彥,卻已經不見了蹤影。高彪提軍急追,現已至山之東側。王伯龍引三千騎兵,亦也出現在了山之西側。将李彥琦所部,困在金栗山中。
完顔訛裡朵的本隊綿綿不斷,在金栗山腳綿綿不絕的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