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時候,李福來報,看見遠處點點火光,是火把。隻有軍隊會打起這麼多火把。銀槍班是皇帝的儀仗隊,李福一身銀甲在夜間閃閃發亮。
呼延庚下令:“走,馬上走。”一炷香時間,大家都結束停當,朱皇後也一瘸一拐的從民居中出來了。她平時騎馬,興緻所到,兜兩圈就罷;今日長途跋涉,急行軍,硬邦邦的馬鞍磨得她大腿内側嬌嫩的肌膚生疼,想來已經磨傷了。她裹着幾個侍衛讓給她的披風。李福趴下給她做人凳,幫助她上了馬。這一次,太子由盧萬抱着。
衆人沒什麼廢話,呼延庚一聲令下,衆人便出發了。還是在前後左右各放出兩匹探馬。
天色慢慢亮了起來,這支隊伍是往西走的,呼延庚暗自感覺有點往南方偏了,手上沒有司南,隻能看正在升起的太陽判斷。
過不了多久,前方探馬來報,有一隊金兵在前方停駐。呼延庚道:“右轉,向北。”過了一會,北面來報,也有金兵停駐。
“想來這裡是咽喉之地,金賊在此設卡,守株待兔。”既然是設卡的,那就不能強沖了,那樣隻會召來大隊金兵。
這時,後面的兩騎探馬也追了上來,“昨晚打火把的那隊金兵還跟在後面。”
“向南,全體向南。”眼下真是一息都不能耽擱,全隊向南,跑出十幾裡地,前方探馬來報:“有一隊金兵,排開了橫隊,慢慢向北搜尋。”這下四面都被人圍住了。
“南面的金兵有多少人?”
“好似一個謀克。”
“都是女真人嗎,有沒有漢兵?”
“有契丹的衣甲。還有徒步的兵卒。”
想想也是,金兵不會把純女真的謀克拿來做這樣的辛苦活,皇帝和太上皇反正已被他們拿住了。
“全體向南,殺過去。”
呼延庚這一隊全部加起來大約七十餘人,都是騎兵,對方還有步卒,隻要一沖而過,對方未必跟得上。三名将領的分工是,呼延庚指揮全軍,負責拼殺突破,李福保護朱皇後,盧萬保護太子。
呼延庚帶了幾個箭術好的,為第一陣。一會兒,就見到正在搜尋的金兵了,呼延庚看準他們的蒲裡衍,五十步外,就是兩箭過去,對方一撥一躲,都逃過了。但呼延庚也到了跟前,挺槍直刺,臂力加上戰馬的沖力,對方用力架開,隻怕胳膊已經麻了。呼延庚銀锏已到,一锏就把這蒲裡衍打下馬來。
跟随呼延庚的騎兵都急沖而過,順手斬倒或刺倒了幾個金兵。
李福帶着朱皇後也沖了過來,可就在這時,突然聽見盧萬一聲怒喝,他的戰馬在急速沖刺時被撓勾絆住,一條馬腿登時廢了。盧萬和他懷裡的太子都摔了下來,這時金兵已經圍過來了。盧萬站起身來,把長槍丢在地上。左手抱着太子,右手抽出腰刀與金兵搏殺。他砍倒了最近的一名金兵,兩杆長槍一前一後刺來,盧萬揮刀擋開刺向太子的長槍,自己卻身中一槍,皿流如注。
盧萬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喊,仿佛掉在陷阱裡不得脫身的老虎。這時,呼延庚已經率隊殺了回來。盧萬照着呼延庚将太子扔過去,呼延庚用鐵槍淩空一挑,太子的衣襟就挂在了槍頭上,朱皇後發出一聲驚呼,随即捂住自己的嘴。
呼延庚左手抱住太子,将長槍挂在得勝鈎上,右手舉起銀锏向盧萬揮了揮,盧萬已經倒在了地上。呼延庚調轉馬頭,帶着騎兵向南殺,與李福彙合。衆金兵失了頭領,小追了一陣,就放棄了。
呼延庚道:“定會有大隊追來,向南。”于是衆人馬不停蹄繼續往南,到中午停下吃了點東西,歇了些馬力。然後繼續南行。
晚間,衆人到了一個鎮子上,呼延庚讓朱皇後等在鎮子外,自帶十餘騎進鎮查探,發現鎮子中的房屋都被大火燒過了,一片廢墟,廢墟上隻有些年老體弱的乞丐。呼延庚跳下馬,來到一個乞丐面前,問:“老丈,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人看到他的盔甲,好一會兒才說:“你是哪一邊的軍漢。”
“灑家是朝廷的軍隊,嗯,大宋的軍隊。”
“這裡叫朱家曲鎮。”
“老丈可知這裡是怎麼回事,金賊來劫掠過了?”
老人要說話,卻緊緊的要住嘴唇,眼睛裡慢慢湧出淚水來:“他們當然來過了,他們四下放火……”史載“金人擄掠,先以火燒民居,驅民于空曠之地,取一人釘于木杆上,剖心取肺,食之。觀者無不心膽俱裂……”于是老老實實上交财物,随後金兵将壯年男女全部掠走。
老者慢慢的說,自己的兒子、兒媳被抓走,孫子被長槍挑死,語氣平靜,像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眼淚順着臉部留下來,和鼻涕混到一起,老者口中含了眼淚,講話有些含混不清了:“将軍,這裡往北走是尉氏,往西走是新鄭,往南走是颍昌。”
呼延庚從把身上所有的銅錢都掏出來,要交給老者,老者不要。呼延庚又從懷中取出幹糧遞給他。老者還是不要:“你是軍将,多吃一口,就多一分力氣殺敵。我也不想活了,吃東西也沒有什麼用。”
看到胡延庚執意要謝謝他,老者道:“你若有心,再路過這裡的時候,便給我送一個索虜的人頭,算是我殺的。”
呼延庚回去,帶着朱皇後等人到了一處燒焦的矮牆下避風。朱皇後在李福的護衛下在城中走了走,她也沒帶多少現錢,隻是把随身首飾取出,要交給路邊的乞丐們,也讓侍衛向乞丐們分發幹糧。李福攔住她:“夫人,還不知道要逃幾天,給了他們,我們連逃命的力氣都沒了。”
見李福把幹糧袋收起來,乞丐們便圍過來搶糧食,李福大急,一下子把腰刀拔出來了。
這時,呼延庚見過的那個老者也站在一邊,止住大家:“就算吃了這一頓,也不過多活一天,糧食給這些軍爺吃掉,他們能幫咱麼報仇。”
“我也知道啊,可肚子疼得難受啊。”
“那便抓些老鼠來吃,都來,我們去抓老鼠。”老者在鎮中威望甚高,衆乞丐都跟着老者離去了,把首飾也放在地下,對他們來說,不能吃的東西根本沒什麼意義。
朱皇後回到矮牆邊上,呼延庚說:“馬料還夠明日一頓。今天先好好歇息,明日向北強沖,但願老天保佑。”
第二天,呼延庚帶領衆人出發,向北往尉氏。為了保存馬力,必要時可以沖鋒,衆人都是緩辔而行。
寒風凜冽,朱皇後與呼延庚并馬而行,太子坐在呼延庚馬前,用褡裢系在呼延庚身上。皇後凍得聲音已經變了形:“呼延将軍,昨日本宮在城中見到的百姓,甚是可憐,不知道他們捱得過幾日。”
“他們若是捱得過這個冬天的壯年,早已被金賊抓走做了壯丁,填在汴梁城下了。”
“本宮在宮中,也聽到些傳言,都道六賊作亂,天子……上天才降下這場災禍來。”六賊指蔡京、童貫等六人。朱皇後的話沒有說全,市井中流傳的全文是“六賊作亂,天子失德”。
朱皇後接着說:“若說官家錯用了奸臣,上天要降災禍到官家身上,那也無話可說。”她看了看自己的孩子,“隻盼着他受了這些苦楚,知道祖宗的基業來之不易。”
呼延庚接口道:“漢文帝幼年養在民間,終有文景之治。”
朱皇後看了呼延庚一眼,想不到這武夫還知史,不過知道文景之治也不奇怪。
呼延庚接着說:“漢宣帝在襁褓之中也遭遇牢獄之災,養在三輔,多知民間疾苦,登基後不僅以王霸之道振興國家,而且使烏孫臣服,大破匈奴,呼韓邪來朝,緻支單于遠遁,設西域都護府,拓地萬裡。可見孟子所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其言不虛。”
呼延庚這段話半文半白,本來是拿不上台面的。但其中的意思,是将朱皇後的兒子比作漢宣帝,又是史實,又是孟子,在這落魄的時刻,朱皇後真是太受用了。她微微一帶馬,和呼延庚靠近了些,伸手勉強夠着自己的孩子,拍了拍,輕聲道:“到時麒麟閣上,必有呼延将軍之名。”麒麟閣是漢宣帝為功臣所立,内有霍光趙充國等十一功臣。
朱皇後是夠着自己孩子,馬匹颠婆,她不由得身體一歪,險些掉下馬來,呼延庚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腋下,将她扶穩。呼延庚帶着握槍的皮甲手套,沒有感覺到碰着什麼了。朱皇後白了他一眼,但隔着黑紗,呼延庚也沒有看見。
衆人往北行了半日,前方探馬來報,尉氏已被金兵占領。呼延庚到尉氏補充糧食馬料的想法破滅了。于是他帶領衆人往西北方向走,繞過尉氏,繼續向北。走了幾裡地之後,後方的探馬來報,尉氏有騎兵出來巡邏,向着這邊來了。
呼延庚招呼衆人,趕快走。這時,見到後方大約五裡的距離,塵頭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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