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叩首啟奏,當斬黃潛善,懸首于宣德門前。”
張誠伯再次上書,要斬黃潛善。
随着時間進入五月,到汴梁的流民越來越多,整個汜水以西遭遇水災的情形,越來越清晰。
金兵确實被堵在洛陽和附近的縣城裡不能動彈,卻沒被淹死幾個人。而豫西的百姓,真正是十室九空,田地、房屋、家中的存糧,都被洪水浸泡。
因為是春汛和夏汛之間的時候黃河決口,淹死的百姓大大減少,這可以說是萬幸,但看着汴梁城周圍近百萬流民,看着施粥攤位前黑壓壓的,似乎永遠不會走完的長隊,沒人敢說幸運二字。
更糟糕的是,杜充是奉趙谌德手令才挖開黃河的消息,已經在百姓中傳播開來。劉鞈硬着頭皮抓了幾百“诋毀聖上”的百姓,但這“謠言”傳得更猛以後,開封府也如同洩氣的氣囊一般,喪失了抓人的動力。
現在,什麼赈濟流民,防備金賊,都成了要往後排的小事,挽救皇帝的聲譽,才是當前的頭等大事。
而最便捷的招式,就是“皇上聖明,都是被奸臣蒙蔽了。”
張誠伯此次上書,要将黃潛善懸首宣德門,便是要把奸臣揪出來,給遍地的流民一個交代。
在張誠伯上書之前,黃潛善已經拜訪過他一次,希望看在都是出身河北的請面上,能夠一緻對外:“大家都是出身于康王的河北大元帥府,相煎何急。此事終究是聖上做的決定,要懲處,也當懲處聖上的師傅呀。”
張誠伯怒,“爾以吾為私黨乎。”将黃潛善逐了出來。
趙谌看着張誠伯的表章,心中十分懊惱。
一來自建炎以來,垂拱而治,皇帝隻是用印而已。黃潛善是第一個主動附和皇帝,讓皇帝按本人心意辦事的執政,如果辦了黃潛善,趙谌十分惋惜。
二來辦了黃潛善,無論對外怎麼說,在宰執和皇帝之間,就等于是皇帝承認自己錯了,自己試圖收回權柄的努力遭遇重大挫折。
皇帝自言自語:“該當如何?”他問在一旁伺候着的一個小内侍:“黃彥節,你說該當如何?”
黃彥節跪下,磕頭如搗蒜:“國事内侍不敢多言,當問宰相?”
趙谌厲聲道:“若是問不得宰相,該當問誰?”
“此非奴婢能瞎說的。”
“朕讓你說。”
“皇上可問太後。太後與皇上是母子,母親沒有不幫自家親兒子的。”
趙谌輕哼一聲:“親兒子?宮中有傳言,朕的生母其實是朕的乳母,後被趕出宮去了。朕虛歲十四,朕出生時,太後不過虛歲十四,周歲才十二,如何懷得孩兒?”
黃彥節将頭埋在地上,不敢作聲。
趙谌見狀,歎了口氣:“沒一個頂用的。”
在趙谌看來,黃潛善是第一個投效自己的執政,無論如何都是要保的,不然别人會認為投靠自己沒有好下場。
“看來隻有自己站出來了,他們總不敢廢了朕。”趙谌不由得握了握拳頭。
又到了早朝之日,尚書右丞張誠伯率先出列,彈劾黃潛善。一幹言官緊随。
趙谌看了一眼禦史中丞李回,李中丞這段時間在朝堂之上,如同泥菩薩一般,一言不發。但今天趙谌給他一打暗号,李回便邁步而出:“臣有谏。”
“講來。”
“黃河掘河,乃陛下之過也。”
他這麼一說,滿堂皆驚。雖然李綱何栗等人都知道,這件事的最高責任人就是趙谌,但是誰也不會把這件事揭開,但沒想到,平日裡趨炎附勢的李回,居然站出來指摘皇帝。
孫傅大怒,皇帝有錯就是自己沒教好。而且商君治秦,法令至行,公平無私,罰不諱強大,賞不私親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創下了懲罰太子師傅的先例,以後各朝皆效仿。現在趙谌有錯,當然不可能重罰皇帝,那懲罰豈不到了自己頭上。
孫傅喝道:“黃潛善鑽營小人,蠱惑君王,當死罪。”如果黃潛善不擔責,罪名落到皇帝頭上,受損最大的就是孫傅。
李綱作為宰相,也站了出來,隻論黃潛善的過錯,而不提趙谌。
堂下衆禦史看出風向,對黃潛善群起而攻之。
趙谌看到這個局面,心中暗喜,黃潛善的罪名越重,所受到的攻擊越嚴厲,那自己保他,恩惠就越大,黃潛善就算用命來還,也不夠吧。而他作為皇帝,擔下罪名又有什麼損失呢?宰相們還敢處罰皇帝不成?太後還能廢了他不成?
他是先帝趙桓唯一的兒子,廢了他,也就把太後廢了。想到自己還是要依靠朱鳳琏作為最後的籌碼,心中掠過一絲恨意,但很快就滑入心底,消失不見。
黃潛善已經經受不了禦史們的攻擊,跪倒在地:“是杜充建議皇上掘河,臣附議,但臣一片公心,隻為阻擋金賊,絕無禍害百姓之意。請皇上做主。”
李綱正在呵斥黃潛善,突然聽見趙谌在上面說道:“李相公,是朕錯了,掘河是朕的決定。”
他這樣一說,李綱一下愣住了,他總不能立馬轉臉,罵趙谌“昏君。”
李綱不做聲,可有别人說話,李回再次邁步而出:“聖上知錯能改,真仁君也。”
群臣反應過來,一同稱頌趙谌敢作敢當,在稱頌的浪潮消停之後,李回道:“臣請陛下自罰減膳一頓。”
趙谌摸了摸眼睛:“百萬流民衣食無着,朕減膳一頓,不足以贖朕之罪,朕每頓都減膳,直到流民散去。”趙谌的意思并非有一頓飯不吃,而是每一頓都少吃點。
李回奉承了幾句:“聖上的手書,未經中書便發出去了,此中書失職也,且孫中書乃帝師,聖上有過,當罰。”
孫傅站出來,先分辨了幾句,接着痛斥黃潛善。現在已經不是忠奸問題了,而是孫傅的生死問題。
黃潛善也不回擊,隻是放聲大哭:“聖上擔責之恩,潛善肝腦塗地,也難報答,隻有為聖上一死,以報君恩。”
這下就顯出孫傅對趙谌的忠誠有問題,他是随趙桓被俘,被革出朝堂的人,趙谌對他可謂有知遇之恩,現在趙谌有錯,他居然想拿黃潛善抵罪,這人品。當即就由于是彈劾他。
何栗眼見看不清風向,早就退後,默不作聲。趙谌問:“李相公,當如何處置?”
李綱歎了口氣,趙谌擺明了要保黃潛善,而他現在還沒考慮把皇帝廢了,李綱反問趙谌:“聖上以為如何處置?”
“全憑相公吩咐。”
“既然聖上自擔其責……”
“朕願下罪己诏。”
“罪己诏就不必了。”罪己诏一下,等于趙谌對全天下承認自己是個昏君,在眼下抵抗金賊需要凝聚人心的時候,不可行,李綱道:“陛下減膳自罰吧。”
“孫傅為帝師,代君受罰……”
孫傅道:“李相公,此非我之過。”
李剛接着說:“身為中書,卻讓陛下的手書發了出去,乃是失職,當降一級,為尚書右丞。”
孫傅松了口氣,好歹還是執政。
“黃潛善,蠱惑人主,掘河害民,免去尚書左丞之職,免去學士職。交有司論處。”
“尚書右丞張誠伯,彈劾奸佞有功,進中書侍郎。陛下,你看如此如何?”
趙谌道:“如此甚好,将黃潛善交禦史台吧。”他沒有交給大理寺。
李回和黃潛善都會意。
李綱也無心再在此事上耽擱時間,他立即說起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汴梁城外,流民百萬,汴梁城中,戶口百萬,加起來五百萬人口,即使算上常平倉,糧食也隻能支持一月,當如何處置?”
“此事當問開封府,劉鞈,糧食真的不夠嗎?”
“府倉已經見底了,全靠常平倉維持。
“讓勳貴富商捐糧呢?”
“已經讓捐過一次,各家都表示存糧也不多。”
“不該讓江南湖廣運糧嗎?”
“眼下正是春耕時節,到九月才秋收呢。而且為了給京師生口運糧,每年的綱運早已飽和。”
“陛下,流民當早做決斷。”李回勸道,“若應對不當,奸佞作祟,當有不忍言之事。”
“不若巡幸江南。”趙谌道,“朕把這些流民,都帶到江南去。”趙谌本心想到江南去逛逛,終于找機會說出來。
“陛下坐鎮京師,不可輕言巡幸。”
“李相公,朕可記得你的《巡幸之策》。朕想過了,與其從江南運糧來,不若讓流民到江南兩淮去吃。”
他提到了李綱以往的谏言,李綱總不能自己打自己臉,說自己的建議不對。而站在李綱一邊的人,也不會站出來反對。
而李回等人,也還沒有摸清楚趙谌的心思,暫時不做聲。
過了好一會,張誠伯才道:“靖康年間,金賊兩度圍城,也未巡幸,眼下不過是有些流民,陛下怎會想到巡幸。”
趙谌道:“無非是百萬流民要吃飯,既然張中書說不必巡幸,那你去解決糧食之事吧,散朝。”
朝廷内外,關于是否巡幸,和到哪裡去找糧食,吵作一團,就是在這樣的争執中,殿中侍禦史,河北西路招撫使張所,在武松帶着的陷陣營的保護下,到達汴梁。王彥淑也随行人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