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兵分作三面,馬不停蹄的猛攻,不給宋軍任何喘息之機。申酉之交的時候,火紅的夕陽讓山上顯得特别的燥人,雙方軍漢實在沒有力氣作戰,金兵的戰馬汗如雨下,任憑怎麼驅趕,也不肯沖鋒,金兵才暫時退了下去。
童穆悻悻然去拜見趙谌:“陛下,龍武軍傷亡過半,龍衛軍也陣亡兩成,禦營怕是撐不到劉承宣來了。”
“劉光世到底在哪裡,他和朕是同時離開廬州的,就是爬也爬到了。他劉家世受國恩,怎麼還不來救駕。”
“陛下,眼下不是追究原因的時候,今天兒郎們苦戰了一天,勉強守住,明天就不會這麼幸運了,今晚陛下必須走。”
“走?”趙谌沉吟了一番,“童大伴是說,要朕把這兩萬禁軍都抛下?”
“是。”
“童穆,你這個奸賊。”趙谌大罵道,“你居然要将這上萬好兒郎都葬送在這裡,你……”
童穆一反常态,沒有低頭聽訓,而是擡起頭來,和趙谌對視着。
趙振摔東西,發了一通脾氣,平靜下來,童穆才道:“陛下可知漢高祖有白登之圍,還有抛妻棄子之困。”
“這還不是妻兒,妻子死了可以再娶,兒子死了可以再生,但這是跟随朕的兩萬禁軍。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童穆,這就是朕最後的本錢。”
“陛下最後的本錢是身為皇帝的大義名分,而且王殿帥帶着的虎翼、虎贲兩軍,還是願意聽天子号令的,陛下保得萬金之體,到健康與王殿帥彙合後,還可以卷土重來。”
趙谌驚慌的四處張望了一下,仿佛害怕有人偷聽到他和童穆的對話:“你真的要抛下龍武龍衛兩軍?”
“不是奴婢要抛下他們,而是陛下要抛下他們,這個決定,隻能陛下來做。”
“胡說,朕豈會如此不仁不義,抛棄兒郎……”趙谌叫嚣了一半,見童穆不為所動,兩人對峙了一會,趙谌終于頹然坐倒:“此戰是朕下錯了決定,調度不力,陷兒郎們于死地。現在又要兒郎們替朕将金賊擋住,好讓朕逃跑。童大伴,你說怎麼跑吧。都依你安排。”
童穆口稱遵旨,心中卻在想:“小皇帝,以你十四歲的年紀,戰場上犯下錯誤,打不過索虜,情有可原。但若是連戰敗和逃跑的責任,都不敢擔負起來,那這皇位不坐也罷。你最後承認都是你自己的錯,還有一份擔當,救了自己一命。”
便将衆将以及趙構都找來,在趙谌面前,宣布了皇帝要逃跑的決定。
向寒當即跪下:“臣無能,令天子蒙羞,臣願在營中死戰,吸引住金賊,望天子念在向家乃八葉之家,每一代都有人為國捐軀,饒恕臣的過錯,讓臣的遠親繼承我向家香火。”
“向家無愧于國,朕定讓向家香火不絕。”
“臣謝恩。”
童穆心想,向寒真是聰明人,我一說皇帝要跑,他就猜到自己的任務,而且自己提出來,不讓天子背上惡名。唉,如果他能少一點這樣的聰明,不要為了架空王禀而逢迎天子,龍武龍衛兩軍無人執掌,也許局面不會這麼壞。
這時,童穆把目光轉向康王趙構,趙構上前一步:“微臣随駕,一定護得陛下周全。”
童穆道:“大王差矣,大王的差事不在天子近前。”
什麼?
童穆苦口婆心的說道:“向勾當帶領禁軍吸引金賊的注意力,需要裝作好似陛下還在軍中一樣,就需要将士們奮力拼殺,若是大王留在軍中,将士們看見連大王這樣的千金之軀都能為天子犧牲,定然士氣大振,可以堅持很久。将士們堅持得越久,陛下就越安全。”
“讓……本王……誘敵?童穆,你……陛下,微臣又不會拿刀,留下也幫不了什麼忙?”
“皇叔的箭不是射得很好麼,我記得投壺也是很準的。”
“可,可……”趙構真想跳腳大罵,但“不願意替皇帝去死”這樣的話,終究是說不出口。
這時,嶽飛在一旁跪下:“請大王放心,待最後關頭,飛拼了性命,也要帶大王沖出去。”
趙構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嶽飛這樣說,讓他更沒有理由推脫。。
這時,童穆道:“嶽統領,你自領本部騎兵,明日護駕。”
“陛下,飛願與兄弟們同死。”
趙谌沒作聲,童穆卻道:“當今天下安危,系于一人,隻要陛下安好,我大宋終究人心不失,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若是陛下有個萬一,便是你嶽鵬舉得兄弟都活着,也無濟于事。嶽飛,你好好想想,陛下活,康王活,與你嶽鵬舉的義氣,哪一件事最是重要。”
“閹人,閉嘴。”趙構喝道,“陛下自有禦龍直,自有楊沂中。”
童穆笑嘻嘻的:“多一員猛将,陛下就多一分安全。”他的口氣變得柔和,“康王的安危,終究比不上天子。”看了看嶽飛:“嶽統制,就由你自己決定,是留下護衛康王,還是護駕。”
随即童穆宣布:“大家都回去歇息吧,收拾利索了,陛下四更天,天色最黑的時候出發。向勾當留下,商議下明日如何拖住敵人。”
趙構和嶽飛一前一後,出了禦帳,趙構對嶽飛道:“鵬舉,借一步說話。”
兩人到了沒人的僻靜地方,趙構問:“鵬舉,平日我待你如何?”
“大王不以飛之粗鄙,待飛如知己。”
“哈哈,何止是如知己,你我本來就是知己呀。那鵬舉,我為人如何?”
“大王親仁愛民,若是為政,定是一任好官。”
見話題入港,趙構開始述說自己的志向,說自己雖然長在深宮,但知道民間疾苦,道君皇帝有不謹慎處,自己多有谏言,所以不為父皇所喜,不然的話,繼承皇位的就是趙構了。
後來金賊入侵,趙構在河北倡義,匡扶社稷,拯救黎民,“這些你都知道了,不消本王細說。”
趙構說完這一套,殷切的望着嶽飛,潛台詞是“這麼好一個親王,你忍心讓我去死嗎?”
嶽飛仔細思量了一番:“王爺的仁義,飛銘記不忘,隻是童公公說得不錯,社稷安危系于天子,若天子出了差池,大王終不能代替皇帝。”
趙構心想:“誰說我不能?我能,我能。”但這話不能宣之于口。
嶽飛向趙構拜了一拜:“飛本佃農,唯大王青眼有加,多家回護,大王對家母所送衣食,家母亦告知飛。明日飛一定竭力死戰,護得天子周全,以報大王知遇之恩。”
趙構深吸一口氣:“嶽飛,你可知民為貴,社稷為重,君為輕。要想清楚,怎樣做對百姓,社稷最有利,而不是僅僅要保住皇上。”
“大王提點,如醍醐灌頂,飛銘記于心。”嶽飛以為趙構說的是臨别贈言,又鞠了一躬,轉身大步離開,他心懷必死之志,要随行護駕。
趙構張大的嘴巴,終究沒有顔面喊出:“我活着才是對社稷最有利的。”
金兵是三面包圍,故意留下一個缺口,讓宋軍逃遁,好松懈宋軍鬥志,童穆将計就計,讓向寒指揮全軍從缺口中沖了出去,然後在八公山的一個隘口,大軍結成陣型,擋住金兵。楊沂中和嶽飛各自指揮部屬,保護換了衣服的趙谌童穆等人逃走了。
趙構身着藩王服飾,站在龍辇上,黃羅傘在他的頭頂上。禁軍們見藩王與他們同在,士氣高昂,拼命死戰,拖住金兵。
宋軍堅持了一天,向寒身上帶着箭,來到龍辇旁:“大王,陛下想必已經走遠了,大王可以自謀生路。”
“可恨,我已成衆矢之的,如何逃脫呢?”
這時,邊上轉出來一人:“小人張用,虧得大王求情,撿了條性命,今日是把性命還給大王的時候了。”張用捧着一套百姓的衣服:“請大王趕快與小人換衣服。”
趙構飛快的從龍辇上跳下來,把身上的蟒袍脫下來,換成百姓的衣服,什麼話也不說。
張用換上蟒袍,說道:“大王速走。”他一扭頭,趙構已經沒了蹤迹,想是已經混到民壯的隊伍裡。
向寒對民壯們喊道:“跑吧,跑吧,各安天命。”
向寒領兵退往山巅,大部分金兵去追殺潰兵和民壯,隻有一小隊金兵追蹤他而來。
向寒命令将沿途的數目都點燃,繼續與金兵糾纏。他退到山巅,知道最後的絕命時刻就要到了。便向北叩拜道:“向家列祖列宗在上,慈欽聖母皇太後在上。”慈欽太後就是神宗的皇後,哲宗的監國母後。
“不肖子孫向寒,無能兵敗,身臨絕境,不敢有辱家門,唯引刃而死。”拜畢起身,登到峰頂一塊岩石上,他讓僅存的幾百将士結成一個圓陣,做最後的戰鬥:“兒郎們,吾親手斬擊十二,此生不虧了。”
軍漢們向四周連珠發箭,金兵也用他們的弓箭回擊着,山頂上沒有什麼遮蔽,最外圍的宋軍很快便倒了下去,站着的人也幾乎人人帶箭。
“我又射死了三個,夠本了。”向寒哈哈大笑,雖然身中數箭,但他好似沒事一般,仍舊一箭接一箭的射出去。當他把箭壺中的箭射盡,便将弓折斷,抽出佩劍,大喊一聲,向着金兵沖去,直到有兩個槍頭刺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