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墨卻覺得聶閣老說的有點樂觀。
照他看來,大周今年可謂災事連連,若是天還不降下雨水,說不得東突那邊就要打着借糧的口号騷擾邊界,大周幹旱,東突自然也不會多麼好受。
一想到這些事,春闱能帶給他的影響反而小了,沒了之前那種心心念念的執着。
餘承安興匆匆的過來找他,“你猜我發現了什麼?!”手裡抖着一張紙。
聶墨仔細看了,才發現那是一張舊日的邸報。他要過來看,看完發了半天呆。
餘承安也陪着發呆。
兩個人坐在已經郁郁蔥蔥的葡萄架子下頭,一個說,“這麼說,俞叔父當年還有個親哥哥?”
另一個點頭,“沒錯兒,人稱‘衛郎’,是說他有衛玠的容貌才學……,又是探花郎……”“當年人家才二十來歲就組織編纂了《大周治域》,後頭又用數十年的時間完善修訂,了不起!了不起!”餘承安贊歎道。“你再看看,這對他的形容,說他明珠在側,朗然照人,豐神秀逸,三十五歲年貌卻
猶如十七八歲的青春正好……這不就是說他長了一張娃娃臉麼?!”
聶墨皺眉,“不對勁,那俞嬸怎麼一直認為怎生是她的孩子?”怎生到底是誰的孩子?
“這人是怎麼死的?”
“唔,我看看,哦,說是得了瘧疾病死的。”餘承安翻着手裡的東西,“對了,俞叔父那裡還沒有消息麼?”
聶墨閉眼,沉思了一刻道,“這事先不要對外說。”萬一他們的猜測是真的,怎生知道消息該多麼傷心呀!
春闱的榜單終于貼了出來。
聶墨果然吊在車尾,勉強算是榜上有名,可經過這次禮部的事,再加上黎王有意無意的伸手,聶墨是不可能在殿試上取得好名次了,能進二甲就是燒了高香。
有些事,聶閣老就算是閣老也無能為力。做了,就是授人以柄。
宮中幾日,他兩鬓的頭發竟然全部變白。
太夫人憂思兒子跟孫子,強撐着一口氣,等他們都安然回來,她老人家就立即病倒了,三個兒媳輪流侍疾。聶閣老探望過了母親,回到緻公堂,便坐着獨自發怔。或許他當年壓制二子的做法錯了,若是早兩年讓他參加春闱,哪怕中個進士,也比現在要淪落到三甲之列強一萬倍,本來今科,他是想着聶墨能進一
甲的,現在卻要受家族連累,恐怕要得一個同進士了。
同進士跟進士,猶如小妾跟正妻。“同”其實是“不同”,稍有自尊自愛的人,都會将同進士的出身作為一種不能一洗了之的難言之隐。
聶閣老的糾結沉默可想而知,可惜他這些想法,聶墨根本不知道。父子兩個畢竟交流太少。
再者,即便聶墨告訴他,自己不在乎同進士的名聲,聶閣老也不會相信。
不一會兒老夫人從太夫人那裡回來,聶閣老問,“母親歇下了?”
“是,服了藥,睡了,有二弟妹守着,下半夜三弟妹過去守着,您放心。”
聶閣老笑着搖頭,“我有什麼不放心,隻是這侍疾之事本應當是我們做兒子的來做,卻要偏勞你們。”
老夫人說着話,換了衣裳,“您客氣了,我要去看看老大……”
聶閣老一聽此話,也幹脆起身,“正好,我也去看看他。”
大夫人要管家怕吵了聶潤修養,幹脆将處理家事的地方挪到了和賢堂旁邊的一處院子裡頭,近來事情也多,不到天擦黑回不來。
老夫人為了不叫兒子跟着折騰,事先派了人過去,不許下仆們驚動了聶潤,本以為和賢堂要冷冷清清,沒想到走到廊下就聽到屋裡傳來聶墨的說話聲。
聶閣老一扯老妻的袖子,兩個人也聽起了壁腳。屋裡聶墨正在賣力的吃聶潤的水果,一邊吃一邊抱怨,“大哥,大嫂可真是差别待遇,當初我挨揍,也沒有這草莓櫻桃的,到你了就跟不要錢似得給你預備了!”他使勁的咬破了一顆草莓,汁水走弄到臉上
,也毫不客氣的扯了聶潤的帕子擦嘴。氣得聶潤直翻白眼,“吃你的吧,這麼些東西還堵不住你的嘴!你去年挨揍,那都寒冬臘月了,有什麼水果,再者你當時吃的燕窩銀耳是哪裡來得?那些就不是好東西了?”一段話說的雖然不是中氣十足,
可也沒有斷斷續續,可以看出恢複的不錯。
聶墨更是變本加厲,“可這也不是吃草莓櫻桃的時候啊,大嫂還不是照樣給你弄了來,我可叫聶江打聽了,這草莓要五兩銀子一斤呢!這可比燕窩貴多了!”
兄弟倆正鬥嘴呢,聶閣老伸手掀開簾子進了來,“什麼樣的草莓也值五兩銀子,我也嘗嘗。”
順着聶墨的目光看向桌子,桌子上的碟子裡頭隻剩滿盤子的草莓梗。
聶閣老先是呵呵,後頭幹脆哈哈大笑了起來。
聶墨早忙不疊的站了起來,扶了老夫人到聶潤床前,又給聶閣老搬椅子,還要解釋,“其實沒有五兩銀子那麼多……是我跟大哥開玩笑呢……”
聶潤:你這玩笑,吓的我出了一身冷汗。若是真五兩銀子一斤,即便吃的起,也受不住這個驕奢的名聲!
從和賢堂出來,聶閣老喊了聶墨單獨說話。聶墨跟硬咽了一塊石頭一樣的難受,求救的看了一眼老夫人,不料老夫人給了他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之後就揮一揮衣袖走了。
父子倆在書房落坐。
聶閣老先開口,“殿試還是要好生應對了,這段日子就在家閉門讀書罷。”
聶墨想着自己除了去餘府好似也沒去過旁的地方,便微微颔首道“是”。這兒子擰巴的時候恨不能叫人揍一頓,可真正的懂事了,又令人痛心,聶閣老的一顆心跟在油鍋裡頭滾炸一般,“你可有喜歡的地方?等殿試過了,也好趁早謀一處外放,熬幾年資曆,再慢慢升,也不失為
一個好法子。”
聶墨牙痛。
從前求之不得的東西,就這樣一下子落到眼前,可沒有了怎生,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去外放之地,跟被流放有什麼區别?
總之,有她,即便流放也幸福無比。無她,即便外放也毫無高興可言。
“您先讓我考慮考慮……”還不敢把話說死了。
“殿試日在三月下旬,約麼是二十一日,你且記好了日子。”
“是。”
管家聶征過來,詢問兩位親王皇子出殡聶府的路祭禮的事,聶墨剛要退下,聶閣老卻留下他道,“你也聽一聽,不論别的,長點見識也好。”
聶墨隻得又留下。
卻是一連好幾日,聶閣老都抽由頭将他拘在身邊,仿佛要彌補從前錯失的父子親情似得。
府裡謠言四起,有說大爺不行了,所以閣老才想要讓二爺支撐門戶,也有說閣老發現二爺天縱奇才,這是要為二爺進官場鋪路……
聶成瑞還不到八周歲,聽了下人們說自己父親好不了了,家業都要傳給二叔,就氣惱上了,他膽子也大,借口跟二叔請教學問,擺脫了下人小厮,自己進了荔園,然後對着聶墨大放厥詞。
大意就是二叔你不要趁我爹之危雲雲等等。
聶墨氣得牙根兒癢癢。
他可不是那什麼有容人之量的。
當即單手提溜了聶成瑞就扔到聶潤床上。
聶成瑞小胖墩一個,正好壓在聶潤的傷口上,聶潤覺得剛結疤的傷口又有冒皿的感覺了。
心裡暗罵作死的弟弟跟兒子!
面上還要充大方無事,“這是怎麼了?成瑞你怎麼把你二叔氣成這樣了?”
聶成瑞抽抽噎噎的不敢說,氣得聶墨指着他道,“聶成瑞你是不是個男人,有種你把那些話跟你爹說一遍!你個孬種!”脾氣急躁的像個毛頭小子就差跳腳了。
和賢堂裡頭暴風驟雨,可吓壞了一幹仆從,這就有人在門外試探着叫道,“大爺?”您還安然否?需要救駕否?
口氣就跟聶潤已經遭了聶墨毒手似得,氣得聶墨暴跳如雷,“都滾蛋!”
聶潤還沒見過他這樣發火,心裡卻是十分想笑,伸手握拳低低咳嗽了兩聲掩飾了笑意,這才問聶成瑞。
聶成瑞對這個父親可比對二叔尊敬多了,父親溫文爾雅,令人如沐春風,不足一刻鐘就将聽到的謠言巴拉巴拉全倒了出來。
聶墨在邊上再聽一遍,仍舊氣得打顫。
聶潤苦笑不得,溫聲道,“論語有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跟他廢話什麼,小子,我告訴你,我爹娘還好好的活着呢,這個家且輪不到你爹來當,再者,就算将來你爹能當家做主,那他也有長子,就是你哥,這個家也沒你啥事,懂不?你是老二,跟你二叔一樣
的二!”
聶潤大罵,“你要氣死我?!”
聶成瑞吓得哇哇大哭。
聶墨團團的轉,這陣子積累的火氣此時一起湧上心頭。
門外有驚喜的呼聲,“大夫人來了!”
聶潤苦笑:火上澆油的來了!是兩眼一翻暈過去呢?還是先安撫了這個再安撫那個?就沒人體諒他受了重傷,是個病号麼?果然大夫人一進門就笑裡藏刀,“這是怎麼了,成瑞小孩子不懂事,惹惱了二叔,我替他給二叔賠不是了!”話裡話外暗示聶墨小家子氣跟小孩子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