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以北,朔方以南。
這裡世世代代都是鮮卑人的土地,盡管漢鮮之間數次征戰,都始終未能奪下這塊豐腴的土地。
這一次,狀況不同了。
禍亂河東的白波賊長途跋涉至定邊,短暫修整之後在一個靜谧的夜晚兵分死路發動突襲,鎮守北地郡十餘年的皇甫嵩作為主帥預先判斷出鮮卑人有可能的援軍發兵位置,由白波軍負責主攻突襲散布在草原上七個部落,三千牛輔軍則埋伏在鮮卑援軍的必經之路上,九千扶風軍穩步行進至草原腹地,以朔方、九原、北地三郡作為大後方,保持糧道暢通。
這一戰,突然之下鮮卑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常年以來在這裡放牧的都是鮮卑大人蒲頭的下屬部落,這一戰,就沒了。
突襲之下,白波軍不但大獲全勝,并且得到了數不勝數的優良戰馬,掠奪近萬鮮卑奴隸,無盡的木石土方從三郡夥同糧饷一同送了過來。開戰之前,馬越與皇甫嵩有一次徹夜長談,二人一緻認為要想讓大漢在這塊土地上站住腳,必須修築出一條聯結北地與朔方二郡的城牆,并且設立郡縣,遷出中原受到饑荒流離失所的百姓在草原上立起幾座雄城,今後這個郡退可與北地朔方相互支援作為北抗鮮卑的第一道防線,進可作為反攻鮮卑的第一條跳闆。
修築長城,不是一件易事。
消滅部落的三日後,白波渠帥胡才率千餘步卒追殺四下逃竄的鮮卑殘部,輕敵深入尾随鮮卑騎兵隊深入大漠,再也沒出來。
鮮卑人不與漢軍正面作戰,靠着騎射殺傷追擊的漢軍,引誘漢軍深入大漠,迷路、斷糧,沒有人能從大漠中走出,除了鮮卑人。
一連十餘日,漢軍在草原上紮出大片城寨,面對鮮卑人源源不斷的侵襲固守不出,将領們還好,軍士可受不了這個,何況還是白波賊衆,初勝的威風很快就沒了,軍隊陷入無邊無際的流言之中。
“皇甫将軍,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士卒們皆是中原人本就不善與鮮卑馬軍作戰,眼下急需一場大勝!”楊奉眯着眼睛在營帳裡踱着步子,皇甫嵩安坐上首,兩旁是郭典、曹操、荀彧、牛輔等人,楊奉也不管别人怎麼想,當即就說道:“将軍,再這樣下去士氣全無,不要鮮卑人打自己就先炸營了。”
“你懂不懂什麼叫兵法之道?”牛輔斜坐在一旁,歪這頭也不看楊奉,恥笑道:“烏合之衆!”
“你他媽說什麼?”盡管牛輔說話聲音不大,但傳到楊奉耳朵裡照樣聽的清清楚楚,當下臉面便怒得通紅,猛地擡手指着牛輔罵道:“打仗時候上的都是老子的弟兄,死的也是老子的弟兄,他媽的哪裡輪得到你在這裡講風涼話?”
楊奉這麼一怒,身後跟着的李樂等人也都起身離座指着牛輔破口大罵,一時間污言穢語充斥整個帥帳。
牛輔方才譏諷白波賊來得痛快,此時罵聲都快掀翻帥帳反倒不說話了,隻是眯起眼睛看了楊奉一眼,默不作聲地将手扣在腰間佩刀柄間,拇指一推,“噌”地一聲環刀出鞘數寸。
眼看着兩方人就要在這遠征軍的帥帳中拉開架勢皿拼,曹操急忙起身橫在中間說道:“諸位将軍稍安勿躁,楊校尉你先坐下,牛校尉也收了刀,皇甫将軍還在上面坐着呢你們這副模樣成何體統?”曹操安撫着雙方同時拱手向上說道:“皇甫将軍下令固守城寨肯定有自己的高明打算,還是先聽聽将軍怎麼說吧。”
“是啊,先聽聽将軍怎麼說!”
曹操一帶頭,諸軍将領也都偃旗息鼓,紛紛勸解牛輔楊奉,二人也隻好罷手,暫時坐回位置。這時,皇甫嵩才好像方才回過神來一般,招了招手,身後的随從便捧着信件下發到各個校尉手中。
“隻此一次,爾等俱是領兵之人,怎能在帥帳喧嘩甚至動刀,如若再犯,老夫定不留情。”時光對皇甫嵩來說,意味着更深的傷痕,對他而言,他的一生在黃巾之亂被鎮壓之後便結束了。後面隻有無盡的迫害與悲哀,曾經叱咤天下威名赫赫的将軍如今已經沒了當年說一不二的魄力,否則就這一個校尉,開口之間就已經斬掉了。“你們都看看吧,這是快馬加急從洛陽送來的書信,長沙太守孫堅率先叛亂,出兵攻打鎮守轘轅關的李傕等人,王師大敗,後輔國将軍出征,董卓在洛陽殺了鄭泰,各地起兵……反叛輔國将軍。”
皇甫嵩的一生,在黃巾之亂時達到頂點,後來他的故事,就結束了。
年過六旬的老将軍不再想着封侯拜将,亦無意于榮華富貴,本以為位登三公已是結束,卻不想大漢再度啟用為将,開疆擴土,這是怎樣的榮光?
可現在,大漢内部反倒亂了!
“各路太守刺史聯合數萬大軍讨伐輔國将軍馬越?号稱清君側?”曹操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信件,那一個個太守刺史的名字在他眼中是如此地刺目,這些起兵之人多是馬越掌權後代為上表的各地名士,他們都有着共同的經曆,黃巾之亂初初顯名于天下,外戚宦官争權之時又都站在大将軍府那一邊,再後來,這些人紛紛出走洛陽,現在他們帶着各自的兵馬回來了。“這些是在為已故的大将軍何進報仇。”
平心而論,曹操并不覺得馬越當權是一件壞事,但如果馬越與故将軍府幕僚擁有無法調和的關系,那他的執掌天下,對大漢而言就是一件壞事了。
再有能力、有聲望的人,如果天下的能人志士都反對你,那即是你沒有犯錯也一樣是錯的。
這是先帝留給馬越的死局!以曹操的聰明才智,他能想的到,更是一眼就看出在這背後的線索統統指向袁氏。
這一場名為‘清君側’的戰争也隻是宮廷内部政治鬥争的延伸罷了,先帝的聰明才智,帝王心術曹操是萬分敬仰的,但說到治國,先帝真是昏庸到了極點。留下這麼一個無解的死局讓蹇碩和何進去踩,偏偏馬越竄出來頂起了這塊天雷。
想來先帝在山崩之前也是驚訝的吧,馬越出來頂雷了。這下子真是沒完沒了啦,這些起兵的諸侯若是此戰将馬越殺了還好,若讓馬越赢了,天下将真的永無甯日了。
荀彧看着書信默不作聲,曹操卻知道才智驚人的荀文若一定看出了些東西,說不準比自己看的還要遠,當下便問道:“文若看出點什麼?”
“沒什麼,隻是些許感慨,讓孟德兄見笑了。”荀彧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聲說道:“馬君本可為善,偏偏本初公路等人要逼他于死地,無論誰輸誰赢,天下都不會安甯了。”
“文若何出此言?”曹操皺起眉頭問道:“若君皓勝了自然永無甯日,但若他敗了,或者說……兵敗身死,這天下難道還會出什麼差錯嗎?”
荀彧撫平下擺的罩袍,似笑非笑地望了曹操一眼問道:“孟德兄與馬君皓是至交好友,為何會盼着輔國将軍兵敗身死呢?”
“在下與君皓确為至交好友,因此在下才更了解君皓為人。好聽點說是果敢狠辣,難聽了就是睚眦必報,若他赢了洛陽乃至天下必将掀起腥風皿雨,于生靈不幸。”曹操這話說的倒是真心實意,“若曹孟德少一至交,可換天下安甯,吾願在美陽侯安息之所結廬一甲子。”
荀彧眼中帶着笑意,他還真有些看不懂曹操和馬越的至交之情了,不過對此他也并不在意,隻是說道:“恐怕孟德兄要失望了,若美陽侯身死,天下同樣不會安定。今日有人不服美陽侯輔國,私下聯結諸侯起兵,那後面會不會亦有諸侯不服當政之人,一樣起兵呢?何況孟德兄可别忘了,美陽侯從來不是一個人,就是追随他的豪傑将軍都死于此役,恐怕這天下依舊還是會有人為他複仇的。”
說着,荀彧的目光向西,呢喃道:“聽說,美陽侯在涼州還有兩個兄長,俱是一時英傑,麾下兵馬過萬?”
輕描淡寫一句話令曹操如遭雷擊,他才突然意識到,馬越不能死,當下時局,整個涼州的兵馬都掌握在一個叛軍和馬越的兄長手裡,若馬越在中原被起兵的太守殺死,恐怕他的兄長面對兄弟如此不公的死狀,隻怕會瘋狂之下聯合叛軍一同攻入三輔,涼州那種地方,不論裝備兵甲,五萬騎兵下三輔簡直是輕輕松松。
五萬騎兵,單是想想,曹操就覺得後背發涼,不寒而栗。
“将軍,敢問輔國大将軍可傳令命我等班師回朝翦除叛軍?”曹操拱手問道:“屬下以為此時叛軍兵圍洛陽,我等自當揮師回朝待剿滅叛軍再圖鮮卑!”
“其一,輔國将軍并未命我等還師洛陽。其二,丁原的并州軍,此時他已督軍過萬向着定邊前進着。”皇甫嵩眯着眼睛說道:“諸君,隻怕我等就是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所以,等待時機,與鮮卑人決一死戰吧,隻怕各地太守清君側的部隊中,也有丁原一份,而我們,恰恰被他當作眼中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