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的夜空很美,這裡比中原離天更近一些。
張家川,萬籁俱靜,棧道上守衛三三兩兩地靠坐在一起取暖……涼州的冬天連野狼都很少出來捕食,更何況人呢。
護羌校尉馬騰的府邸卻是一片喧鬧。無論是鎮守涼州各地的馬玩、楊秋,還是統領羌人的成宜、程銀,此時齊聚府中,他們在議論白日裡州牧要開啟戰端,争論正是熱切時。
‘笃’地一聲,一尺尖刀紮在幾案上。
“小馬兒給咱們富貴?他給誰富貴了?他親信重用的反倒是賈诩那老東西!”李湛拍着桌子說道:“老子沒受過他絲毫的好處,倒是手下兄弟為他死了不少!這筆賬,該怎麼算?”
馬玩一聽便梗起脖子指着李湛罵道:“***,要不是三郎拼死争廟堂之功,你以為你能坐上都尉?還不就是個馬匪,你還要與三郎算賬?算什麼帳?先把棉襖扒了再說話!”
“去你的!全州域才多少人,難不成都要為他馬越一人之心赴死?跟整個天下為敵,就是韓遂也沒這麼狂吧?”李湛冷笑道:“平了韓遂宋建,真是讓他狂得沒邊兒了!”
“你都能看出來,難道以馬君皓之智就看不出來了?”馬玩盤腿指着李湛道:“他那全是因為老皇帝對他不錯,小皇帝又是他看着長大的,要全忠臣之心。李湛你可以不懂什麼叫忠義,但别拿你那套去看别人!”
“老子才不在乎什麼漢室,他要保漢室自己保去,老子是不會跟他趟這渾水的!”
“别吵了!”燭火映着發亮的腦袋,程銀慢條斯理地說道:“李湛你說話确實有失偏頗,猴子你也别說那麼難聽。說到底,三郎是咱們看着長大的小兄弟,現在更是州牧,你這兄長和屬下這麼說話可不合适。”
程銀到底是川中老好人,論起威信要遠勝過馬匪出身的李湛與瘦猴馬玩,當下便引起衆人附和。
便是火爆脾性的李湛聞言也有些偃旗息鼓,一歪腦袋不服氣地說道:“若非與川中兄弟日久情深,韓遂反叛之時某便一同反漢了,哪裡還能留着小馬兒回來收拾殘局……誰!”
門外,映出一個巨大的影子。
“笃笃笃!”
叩門聲在深夜中的張家川馬府宅子中響起,屋内燈火通明,熱火朝天的議論聲随着這一聲緩慢堅定的叩門聲戛然而止。
這是馬騰的宅邸,能悄無聲息地走到這裡,不經侍從通報而叩響中堂門的,恐怕全涼州隻有一個人。
涼州牧!
站在門外的正是馬越,白日裡的馬越與董卓一拍即合,兩個曾經縱兵戰司州的男人決意要再戰火燒到洛陽,那是怎樣的意氣風發。
可川中諸将陰沉的臉,在夜裡令馬越感到不安,難以入睡。
因此他輕手輕腳地穿上棉襖披裘袍跨上自己的駿馬在黑夜裡奔行二十餘裡直至張家川,打算與兩位兄長詳談此次出關事宜。可站在門外,他聽到了衆将對他妄圖發動以涼州抗天下之戰的嘲諷奚落,以至于呆立在寒冷冬夜。
站了許久,他才擡起沉重的手臂叩響房門。
靜,夜裡安靜到了極緻。
屋裡燭影照在窗上的人影誰都沒有動作。一世兄弟被一扇薄薄的木門所擋,木門雖薄,可心裡的隔閡,會比木門還薄嗎?
馬騰愣了很久,終于歎了口氣,起身親自開門。
門扉輕開,露出馬越滿是笑容的一張臉,馬騰還不及張口便聽馬越笑着拱手滿面親熱地說道:“兄長們都在呢?夜裡思前想去都睡不着,就想過來跟大兄說說話,正好大夥都在……兄長讓我進去,外面能給人耳朵凍掉了。”
衆将臉上均有尴尬之色,李湛更是心神不甯。倒是馬越臉上毫無尴尬之色,随意地拉過一片蒲團坐在衆人當中,身子甚至還挨着李湛。馬玩的眼睛都直了,在馬越和李湛正對着的幾案上,紮着一柄尖刀。
馬越的臉上滿是熱切,可他的心很涼。
他以為給了張家川衆人當初想要的一切,甚至直至今日他自家的宅邸都沒有一點裝飾,家中餘财也跟出涼州時一般地家徒四壁。他以為這樣衆人就滿足了,可他沒想到一次偶然的徹夜難眠,奔行數十裡來到川中府門外站立片刻,竟讓他的内心轟然轟塌。
原來這一切,還是有人不知足。
“兄長這怎麼有刀啊。”馬越指着尖刀左右環顧,按着幾案将刀拔了出來,看到李湛腰間短鞘便手捏着刀尖遞了過去,“兄長把刀收起來吧,别不小心割傷了誰。”
李湛臉上神色不定,握住刀柄緩慢地握緊、松開,馬越始終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的手,直到他将短刀入鞘,馬越才笑呵呵地說道:“李兄,你的兄弟部下多有戰死,這是事實,咱們涼州兄弟多少都死在戰場上了。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李湛握刀的手短暫遲疑,馬越在心裡對這件事便已經有了定論。剛才他是想彎過李湛的手将刀尖捅進他心裡的……這個人直言不諱地反叛,就很有可能在關鍵時刻在背後給自己一刀。
“是,是,三郎說得對。”李湛在這個時候再也牛不起來了,馬越在洛陽統領天下,如今又帶着初興涼州的威勢,一身氣勢是他這個馬匪頭子如何都比不上的。背地裡說什麼都沒關系,當面他什麼都說不出來,隻能一個勁地點頭。
“我在心裡拿大夥當兄弟,當兄長。大夥都是看着我長大的,我小時候什麼樣你們都知道,我現在還跟小時候一樣。“馬越笑呵呵地道:“你們就當我還是小時候那個小豆子就成,有些事我說的是對的,有些事未必是對的。天底下皇帝都有做錯事的時候,有問題咱就坐到一起說說咋解決就行了,衆位兄長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衆人臉上有些發燒,大半夜他們聚在這裡是為了什麼?還不就是馬越想出征司州的事情,到頭來卻讓馬越自己把話都先說了。
“唉,三郎,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了,那某就說幾句吧。”馬騰坐在上首,方才衆将議論他始終沒有說話,但這個時候馬越到了他這個當兄長的不能再一言不發了,“出征的事情,是不是太過倉促,中原朝廷募兵數萬輕松無比,而我涼州還有多少可戰之兵,三郎你可想過?”
“我知道,這一仗很難打勝。”馬越攤手坦言道:“但朝中名将,似皇甫嵩、朱隽、盧植等前輩必不會與我為敵,袁本初身邊均是籍籍無名之将,袁公路又遠在益州……此番出兵司州,我并沒有打算讓衆兄弟同去。“
“什麼?”
衆将皆詫異,馬騰問道:“我們不去,你哪裡有兵出關?”
“沒兵,我會帶走三千覆甲。再從涼地新募些士卒。”馬越擡頭看了一眼,心裡滿是苦澀地說道:“家裡得有人看着。我走之後,涼州暫由兄長統領,修渠、種棉、開州學這三件事我都吩咐下去了,涼州賦稅不夠,我用自己家資盡數補齊。隻是走了之後琰兒那邊生活可會拮據,還望兄長勞煩嫂嫂勤去探望。”
“袁公路在益州,兄長需勤顧益州戰事。若袁術軍勝,望兄長由陳倉道出兵,尾随袁術,我将在秦川堵住他的去路。”馬越認真地說道:“若袁術敗退,則希望兄長擒下他,但切勿取其性命,便關押在隴縣即可。”
“董兄會出兵九千,駐三河進取并州為我掩護側翼。”馬越深吸了口氣,抿了抿嘴,看着操勞半生的兄長起身作揖,說道:“兄長,若天有不測,琰兒與小擎還勞煩照顧。”
說着馬越對自己有些嘲笑,“小時候便要兄長養我,如今又要兄長養育我的兒子,嗬……弟弟不肖,若此行無法回還,兄長可為涼州之主,據守隴關以待天下安定。”
“三郎你,你說什麼呢……涼州是你的,為兄會為你守着涼州,誰都奪不走!”馬騰攙着馬越坐下,這才問道:“三郎你,打算何時出征?”
“站前還需再做些準備,四月出關吧。”馬越像交代後事一般對衆人一一拱手,最後對馬騰說道:“兄長,無論超兒如何,将來是可以繼承家業的。”
說罷,馬越便自顧自地起身,與衆人告别,走出府邸望着滿天星鬥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惆怅。
“千年後的人們,會怎麼議論我……今日的所作所為?又有幾人知道,我心中所想呢?”低聲呢喃,馬越牽着駿馬走在街上,突然向東方眺望,盡管他的目光隻能看到一片黑暗,卻仿佛在星空中望到一張孩子的臉龐。
當他做了父親,他才真正讀懂劉宏在彌留之際那一聲歎息,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有多少托付。
這個江山他托不住,可一個孩子,他總是能保住的吧?就是拼上性命,也總是要試試的。
陛下,等着,你的甲胄就要來了。
不就是豁出性命,袁本初,你盡管放馬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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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們不好意思,今天起晚了,待會去輸液耽誤些時間第二章會晚一些,大概會在晚上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