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兄弟這一路可不快活,先是自洛陽佯裝敗給張遼,在朝堂上顔面掃地,如今又一路東奔上百裡,渡蝕水,越山嶺,這才在傍晚時分抵達潼關戰場。
殘陽已要隐至潼關以西,天地間卻仍舊留有依稀的光,讓他們能夠看清屍橫遍野的戰場。
天空上盤旋着食腐的飛鳥,關下關上仍舊傳來震天的呐喊聲,夏侯惇與兄弟相互駐馬,對視一眼笑道:“張文遠可是下了死力氣,這一仗勢在必得啊!”
進兵至潼關之下,數個時辰便将戰鬥進行到這般光景……領軍之人皆是久經戰陣的大将,如何能看不出這戰場上的詭異?
潼關以東過萬步,便已有漢軍士卒傷亡的蹤迹,最慘烈的戰鬥爆在關下十八裡,也就是七千步的距離,大片涼國鐵騎在這裡折戟,沉重的甲胄令無主的戰馬難以負荷,即便未死也被壓倒在地。
盡管地上長眠着許多身着紅色漢軍甲胄的軍士,但誰都看得出來,戰線是一直向西推進的。
小的戰鬥服務于戰略,戰略服務于大的戰争,戰争的一切都是為了政治。
既然已經開啟了戰端,就沒人再将目光着眼于傷亡的數量,而是戰略任務能否完成。
夏侯淵将目光看向城頭,輕哼一聲,對張遼這并州出身的叛将此次進兵還算贊許,提缰策馬道:“兄長,咱們的人,也向東推進吧,奪下城關!”
“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這一場仗,最大的主官便是夏侯惇,他輕輕颔,整支大軍便開始向西推進。号令一層層傳至每一名士卒的耳朵裡,大軍向排山倒海一般,踏過鮮皿淋漓的戰場,向西面潼關列陣而去。
一支軍隊的精銳與否,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們的戰意如何。涼州奉行的是自古以來的傳統,先鋒将勇猛,則軍士勇猛,因而軍中先鋒皆由猛将充任。
而朝廷的兵馬,如今則以兖州軍為尊。
兖州兵馬自曹操任兖州牧時便曆經連翻大戰,治軍之法也有其獨到之處。
相對于涼州軍中的人治,兖州軍則更加偏向法制。
他們不需要勇猛的先鋒将,隻需要大将的腦袋足夠清醒。
曹操在兖州布的《步戰令》如今已傳遍所有朝廷兵馬,中雲:伍中有不進者,伍長殺之;伍長有不進者,什長殺之;什長有不進者,都伯殺之。
而兖州軍的作戰意志,便是由這衍伸而出。
因而在作戰時,最為整齊!
潼關,城南城北的戰事漸漸穩定,一架架雲梯搭在城頭,雙方屍像下雨一般向關下墜落,但涼國守軍已經穩住局勢,任憑朝廷兵馬再悍勇,也無法登上城頭一步。
就連最危急的城南都被逼下山麓,城門外的撞城錘也被涼國守軍的火油燒毀,隻能依靠雲梯向上攀爬。
華雄的眼睛時刻緊盯着下方的戰鬥,那兩個虛弱的身影的每一次撞擊,都令他老淚縱橫,心痛難忍。
他的兒子……回不來了。
在周圍作戰的涼**士越來越少,盡管他們的甲胄更堅固,他們的兵器更銳利。
但他們卻在城關下這片狹小的地區被漢軍圍追堵截,三五人一組,總有一杆鋒利的兵器透過甲片無法遮擋的地方鑽入身體,兇勇剽悍的涼國人一個接一個不甘地倒下,無神的灰敗眼睛最後看到的是敵人肮髒的腳跨過自己的身體,天空上盤選擇黑色與灰色的食腐鳥。
如果這場仗勝了,他們會依照涼國人的傳統被燒成灰燼,放入小木盒埋葬在彰山之下;若他們輸了……将會在這裡,被那些鳥類蠶食。
在一段時間後以另一種形式重新落在地上,沉寂在土裡。
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張文遠。
這種疼痛足以令最堅毅的男兒出哀嚎,但他始終除了悶哼沒有其他聲音。
手中環刀,一次又一次地揮向那個敵對的男人。
到現在,他甚至都還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投降……不殺!”
這周圍已經沒有一個涼國人了,拖着手臂的張遼弓着身子站在當中,左右都是漢軍以長矛列出的陣線,将他們二人圍成一個圓環,華野喘着粗氣,眼睛死死地瞪着張遼……他的膝蓋被環刀砍傷,已經無力再支撐他的身體,可就算此時的華野已經跪在地上,他的雙手仍舊舉着那杆長矛。
他那顆驕傲的頭顱,從未垂下!
四周的漢軍舉着長矛呼喊道:“投降不殺!”……“投降不殺!”……“投降不殺!”
華野置若罔聞,那一杆槍矛仍舊指在張遼那個方向。
鮮皿順着他的額頭向下流淌,臉上的皿迹已經凝固,卻很快再度浸染。
時至此時,已經不僅僅是那些敵人,那些漢軍想讓華野投降了……張遼都不想親手殺掉一個這樣的敵人。
這個人用盡生命來闡釋天下,何為勇武?
這是真的絕境了,關外的涼國人已盡數被環刀劈倒,城上的守軍不再投鼠忌器,箭矢一波又一波地傾灑下來,漢軍兵馬夾裹着華野向東撤出一箭之地,但山呼投降不殺之音從未停止。
沒有人能想象,這樣的環境能給華野心中造成多大的眼裡。
這是大涼立國以來,第一次數俞五千的大隊兵馬被完整擊敗……這不是擊潰,戰至最後一卒。
擁有弓弩步騎的完整戰陣,就在這潼關之下,被漢軍完完整整地殺光了。
華野環顧左右,眼中沒有任何一個親近的臉孔,他的身體被近在咫尺的上百杆長矛環繞,随着‘降者不殺’的呐喊,那些長矛一步一步地逼近。
他沒有退路了。
華雄在城頭上眼睜睜看着獨子戰敗,整支軍隊被蝗蟲般的敵軍圍追堵截,看一場撕心裂肺的困獸之鬥。
遠處的漢字大旗越來越近,帶來大隊人馬的行進之音。
華雄已不忍再看,他甚至會真的希望野兒現在投降了吧……降了吧。
“将軍!将軍!左馮翎裴太守來援,先頭軍士已抵達關西,請求開關!”
守城卒飛奔城上,華雄沒有回頭,隻是要緊牙關命士卒開關,他的眼睛看着遠方的漢軍大陣,粗略估計,兵馬數量不會少于四萬……這一座城關,究竟還要吞噬多少人的性命?
“整鐵騎兵,下城備馬!”
潼關西門洞開,一列一列兇悍的涼國兵馬入關,高頭大馬上,穿戴着整齊涼國輕铠的裴绾将兜鍪抱在肋下,腰上佩着将軍劍的他格外英武,正值壯年的他少了少年時的輕浮之氣,沒人知道兄長裴徽克死徐州對他的人生産生了何樣的影響,但許多人都明白,他或許從那個時候,殘缺了一塊。
這個缺口并非是從前臉上始終挂着的笑容。
裴绾看了一眼潼關之下整軍備戰的清一色涼國鐵騎兵,幾乎要将關内的通道堵住,面無表情地皺了皺眉頭,裴绾擡起一隻手,命身後将士停下腳步,翻身從馬背上下來,快步穿過潼關守軍的鐵騎兵,登上城頭。
他見到的華雄,要比兩個月前潼關換防時的模樣要蒼老許多,須蒼白的涼州猛将如今手指死死地扣在城跺上,數十年來不知這個兇名彪炳的厮殺漢會有真情流露時,此時裴绾卻看到華雄的臉上未幹的淚痕。
華雄沒有轉頭,言語中帶着惋惜、帶着悲恸,但還有一絲贊許就驕傲地哭腔說道:“那是華某的兒子!”
裴绾張開的嘴巴定格在臉上,想說的話塞回喉嚨裡,他看到關下一箭之地外在漢軍長矛環繞的步陣中,一名涼國青年将領遍身染皿,一杆長矛還兀自地揮舞着。
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裴绾的嘴動了幾下,他本想問問城下那些鐵騎在做什麼,為什麼要堵住道路。
現在他不想問了。
“華将軍,這座城關便交給在下!”裴绾滿面肅穆,看着華雄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突然又抓住老将軍的護臂甲,輕聲說道:“老将軍,若裴某在一年前徐州戰場能有同樣的機會,同樣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兄長的性命……但是老将軍,您一定要活着回來。”
華雄沒有回應,隻是說道:“出關,門不開。”
“老将軍救下令公子請立即回還,裴某自會開門。”裴绾接着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卷書信說道:“涼王手诏,潼關可丢,将軍不能死!”
華雄老邁的臉抽動了兩下,他隻覺鼻子有些酸,抿了抿嘴提起旁邊的長刀,攥緊了拳頭說道:“涼王待我華氏不薄。”
說罷,華雄披甲下城,翻上戰馬,傳令城下三千餘鐵騎兵,開城出關。
那些長矛越來越近,山呼海嘯般的‘降者不殺’越來越近,在華野耳中隻覺聒噪,心中隻有滔天的恨意。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身體沒了力氣?
“降者不殺!”
華野真的動彈不能了,那些長矛已經抵在他的喉嚨上。
這個時候,他反倒笑了。
“不投降!”
不投降!
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吼出這麼一句,甚至數百步外都聽的清清楚楚,擲地有聲的三個字,砸在戰場上每個人的心底,甚至壓過了那些呼叫着降者不殺的呐喊。
随着這句呐喊,華野以身上僅存的一點力氣,以最柔弱的脖子,撞上那杆頂在後頭的鋒刃。
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