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未明,稍安勿躁。”靖安侯頓了頓,道:“國公爺幫我把這句話轉給他吧。”
“好。……您入關的消息我已經告知易帥了,現在城中肯定已經傳開了,是否通知舅婆和幾位舅舅前來?”不見舊部,總要見見家人吧?周煄和靖安侯兩相客氣,又互不讓步,靖安侯稱呼他的“國公爺”,周煄拉攏他的“舅公”。
“我那幾個兒子雖魯莽,卻是有分寸的,家中還有老妻拉拉缰繩,無礙。”靖安侯都失蹤這麼長時間了,能穩得住多虧了夫人,從枕頭下拿出一封信道:“為防萬一,把信給拙荊吧。”
“好,舅公您先休息,我晚上再來看您。”
“既然都知道消息了,就不必如此麻煩,且讓我搬到廂房吧,還要借一借國公爺的威風,免我受騷擾之苦。”追擊中計,又鹹魚翻身俘獲敵軍重要人士,這樣傳奇的經曆,多的是人感興趣,嘉峪關中也有靖安侯不能拒絕、不好拒絕的人,這些都推給周煄了,周煄爵位高、年紀小,和誰都沒有交情,最适合做這個了。
“好,舅公再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吩咐。”周煄微笑告退,他秉持着風度,對靖安侯的要求一直是“好,好,好”。
回到正廳,萬俟明果然焦躁不安在原地轉圈子,見周煄出來,一個健步跳上去,問道:“安帥可願見我?”
“萬将軍不要着急,舅公讓我傳句話給你‘局勢未明,稍安勿躁’,将軍在其麾下多年,早有默契,應該明白靖安侯的意思吧。”
萬俟明的臉色肉眼可見的黯淡了一些,道:“末将明白,打攪國公爺了。”
草草抱拳就往外走,周煄覺得他已經十分克制,好不容易才能有禮有節的告退。
周煄轉身問旁邊侍奉的青竹道:“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你覺得嗎?”
青竹一臉蛋疼的表情,态度,又是态度,他家主子怎麼老愛用這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詞語來考驗他,上次就說易北态度有異,讓他去查一下。結果他把易家和軍營最近發生的事情都查了一遍,什麼反常的都沒有。難不成現在又要他去查這位萬俟明将軍的“态度”,蒼天啊,青竹現在深深的佩服前輩高竹,這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勝任貼身伺候的工作,他以前還眼紅過,現在恨不能回去給過去的自己一巴掌,讓你天真讓你傻,現在站上高台下不來了吧!
青竹腦子裡在刷屏,臉上卻一本正經道:“不知主子指哪方面?”
“萬俟明為什麼對靖安侯那麼緊張,你說會不會是當初分兵的時候有貓膩,或者說根本不是分兵,而是萬俟明趁亂抛棄主帥逃跑,又陰差陽錯立功?”周煄覺得自己多疑的不像自己了,每天編故事成了本能,可他不這麼做就感到不安,旁人一個不适宜的表情他都要查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占有欲,常常讓他夜半驚醒,深怕自己變成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奴才馬上去查。”青竹也是接受過暗探教育的人,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别人,幹脆應聲道,這比“易北态度有異常”好查探多了。
周煄揮揮手,示意他去忙,“也許是我多心了。”
周煄吩咐下人給靖安侯換房間,幾個親兵也住在主院廂房之中,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純睿國公,想必不受他們的信任。
靖安侯和萬俟明立功歸來的消息果然已經在城中傳開了,方家也收到了消息,方尚志在屋裡焦躁不安道:“娘,我去拜訪國公爺。”
“不必,你現在仍舊是戴罪之身,國公爺叮囑緊守門戶,你我照做就是,别給人添麻煩。”靖安侯夫人十分穩得住道。
“外面都說爹回來了,消息肯定是真的,國公爺親口說的。”方尚念以為他娘怕他們被騙,道:“今時不同往日,爹回來了,立功凱旋!”
“是啊,娘,這麼大冷的天行軍,也不知爹身子是否安好,我們當兒子要親眼瞧一瞧才安心呐。”方尚忌也十分想去他爹跟前請個安,主心骨回來了,他們就放心了。
“說了不必就是不必,你爹真的回來了,又不讓人通知我們,自然有他的考量;你爹若是沒回來,也許這是國公爺另有打算,總之,我們安安分分的待在院子裡,不會有錯的。”靖安侯老夫人堅決不同意,這次她不玩兒什麼假睡放水的事情,直接吩咐門房下人,不許幾個兒子孫兒出門。
一家人正争執不休的時候,下人來禀,“純睿國公來訪。”
“快快有請。”一家大小主子異口同聲道。
周煄進門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舅婆,舅舅舅母們大喜啊,舅公平安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靖安侯夫人得了準确消息,眼中含淚,雙手合十道:“漫天諸神有眼,方氏先靈庇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廳中諸人喜形于色,周煄潑冷水道:“舅公在我附上修養,他老人家自有成算,吩咐我轉告舅婆約束門戶,先不要去探望他,還讓我轉交這封信過來。”周煄把信遞給靖安侯夫人,安慰道:“舅婆與舅舅們放心,舅公在我那邊一切安好,我會好好照顧他的。”當然,靖安侯的傷勢就不必告訴他了,在自己府裡還能壓住消息,傳的方家人盡知,就沒有秘密可言了。
靖安侯夫人接過信,仿若不在意一般的放在桌上,拉着周煄的手道:“多虧有您,您的恩情方家上下銘感五内。”
“舅婆說這些就客氣了,都是我分内事。”周煄寒暄幾句,自覺告退,把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人。
靖安侯夫人手搭在信封上,笃笃敲擊幾聲,沉吟半響道:“老眼昏花的,鬥大的字都瞧不清,溪丫頭給念念吧。”
方溪帶着方溫、方潔、方漫幾姐妹從客廳大屏風中轉出,聽說有了祖父的消息,她們姐妹也十分開心,一家人彙聚在正廳等消息,周煄進來幾個适齡女兒家自然回避。靖安侯回來了,方家不必做如此難看的吃相,現在靖安侯夫人又把方溪叫出來讀信,明顯另有打算。
靖安侯的家信稀疏平常就是訴說自己安好,并問家中諸人安好,并讓人緊守門戶。
靖安侯夫人聽了,皺眉道:“老大把近期的事理一理,等你爹回來了好和他說,為了找你爹回來,上次你們兄弟把方家在西北的斥候暗探都交給純瑞國公了吧,更要理一理。”
“是。”方尚志抱拳道,在母親面前,他猶如一個小兵。
方家衆人清醒過來,是啊,現在老太爺平安了,可太平也有太平的争鬥,他們的确該換思維了。
衆人領命散了,方溪扶祖母回房休息,笑道:“您和老太爺真有默契。”就那麼一封稀疏平常的家信,就算是讀信人的方溪也什麼都沒瞧出來的。
“四十年光陰總不是白過得,日後你也有這麼一天的。”靖安侯夫人微笑祝福。
“承祖母吉言,日後……有一半就夠了。”他們家祖母是能當一半家的,這在西北高級将官之中很少見,西北女人潑辣,男人不在的時候能頂起半邊天,底層百姓更是很多女人當家的情況,可越往上走條件越好,女人們的惰性好像就越大,并不是人人都是靖安侯夫人。
“會的,祖母慢慢教你。”靖安侯夫人笑眯了眼睛,不知心裡定了什麼主意。
靖安侯歸來一事,炸得嘉峪關提前過年,家裡買了炮仗的都等不及除夕夜了,現在就趕緊拿出來慶祝。易北打馬從街上過,聽見有零星的鞭炮聲響起,心中更是窩火。
快馬回了帥府,幾個兒子和幕僚都在書房等着。
“爹,我回來通知雲妹了,她說有要事出去一趟,我沒攔住。”易忠抱拳禀報道。
“嗯,等等她。”易北對易雲能力的信任比幾個兒子都多,示意幾人落座。
幕僚們都捋着胡子暗暗思索,若是易北問他們如何分析局勢、如何破局之内的,他們該怎麼回答。靖安侯一系攜大勝歸來,對他們是多麼大的打擊,在座衆人都清楚。别說兩人有仇,就是單純同事,一個立下赫赫戰功,一個毫無作為,偏偏毫無作為的人還占據高位,這讓滿朝文武怎麼想,這讓陛下怎麼想。
書房沉默一片,氣氛凝重。
小半個時辰之後,易雲推門而入,道:“大伯、堂哥、幾位先生,久等了。”
“坐,說吧,查到什麼了?”易北問道。
“嘉峪關早已戒嚴,能出入的就是軍隊、官員、經過審核的鄉紳、商隊和百姓,官員避嫌,鄉紳、百信惜命,近十日來出入的總數加起來不過百人次,都是守法遵紀的老實人,出入也有正當理由,初步核實沒有問題。軍中出入之人都是核驗腰牌的,行禮全部檢查,并未發現異常。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商隊,雖然西蠻威脅近在眼前,可商隊的生意并沒有停。”
“純睿國公在德安的内政改良天下皆知,他對商人是何等寬容,有一二商隊聽命于他并不奇怪。”易北颔首道。
“是,大伯。城門處統計出來十日内進出的商隊有二十五家,大的有千金裘、大滿貫、我的嘉禾糧行,中等的皮貨、藥材商隊八家,做小生意的小商販數量最多,有十四家。小商販數量雖多,帶進城的東西也是人背馬駝闆車拉的,規模太小不太可能藏人。”
“依你看,最有可能是誰?”易北問道。
“不能确定,大商行貨物衆多,都是抽檢的,像我的嘉禾,人人皆知我是大伯的侄女,兵士們放水也是有可能的。若是他們利用這點,我們自然得不到消息。我已經回去清查名下商隊鋪子了,也下了嚴令。請大伯給守城衛兵下令,一視同仁,就算我也不例外。”易雲習慣性的先檢讨自己,她最怕就是自己手下出了問題,守城的是易北的嫡系,自家人總愛給自己人行便利。她與易家互惠互利,她并不是易北的女兒。
“恩,繼續……”
“依侄女兒淺見,最有可能的就是千金裘和大滿貫兩家,純睿國公接見過的,總不能無緣無故的給我們擡身份,我是沾了大伯的光,另外兩家,至少有一家和純睿國公有瓜葛,或者幹脆兩家都是。”易雲分析道。
“甯可錯殺,不可放過,詳查!”易北狠狠道。周煄這次耳光扇得太響亮了,作為嘉峪關守将,在他的地盤上活生生冒出了靖安侯和西蠻阏氏、王子,而他居然不知情,太打臉了。
“是。”易雲抱拳應下,笑道:“千金裘七年前曾遭重創,後來得無名人士資助,曾毅才接過死去老父親的擔子,重整千金裘。當時我還未曾執掌商隊,可這事兒鬧得很大,連我這樣的小輩都聽說過,大家都很好奇是什麼人能這樣大的财力做千金裘的金主,可惜一直沒聽到過準話。純睿國公到西北之後,首先接見了千金裘,再看他身邊随扈,高竹大人如今統領京中禁軍,令行禁止;徐岩大人做事也很有章法,還有那位白冰,雖隻見過一次,可氣勢之盛實數少見。他們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年輕,這不經讓我響起一個流言,當初說千金裘的曾毅對着一個小孩兒施禮,衆人都傳他童叟無欺,有禮有節呢。曾毅三十多歲執掌一方豪商,在商人裡也是出類拔萃的,他同樣是年輕有為啊。”
“雲妹的意思是千金裘是純睿國公麾下走狗?”易精插嘴道,說到現在他也就聽明白了這點,“七年前純睿國公才十歲吧?”他們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天天和老爹鬥智鬥勇,和老娘撒嬌耍賴,就為了逃避練武。
“甘羅八歲為相,咱們這位純睿國公名正言順主持德安内政的時候也不過十三歲,三年的差别很大嗎?”易雲反問道,這世上總有天才“自幼聰慧”是他們的标配才能。
“不過,也不能肯定,也許千金裘就是放在明面上的靶子,中型商隊有好幾家也不是西北本土人,不是知根知底的,查起來麻煩,我還暫時不能确定。”易雲反向思維,從懷中取出一疊紙張,道:“這是城門進出的原始統計和我的初步分析,請大伯過目。”
易忠看着易雲,心裡疑惑,他爹什麼時候吩咐易雲查東西的,他怎麼不知道,他就是中間傳話人啊。
這還用明說?聽聞靖安侯進城帥府卻沒有收到消息,易雲就知道易北最忌諱的是什麼,最想知道什麼了。易北要是知道他兒子這麼不開竅,估計得氣的再吐一回皿。
“嗯。”易北颔首,示意易雲坐下。易雲端坐尾席,不再說話,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諸位先生如何看?”易北皺眉問道,晃眼看見易國東張西望的,怒喝道:“好好聽着,再不長進,打斷你們的腿!”
易北的幾個兒子諾諾應是。
易北看着面色平靜的易雲,和他那幾個木讷惶恐的兒子,心裡無力更甚,易雲簡直生錯了性别,若是的男兒,他就是把易家交給她又如何,可惜終究是别人家的。
幾位幕僚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
“純睿國公對大帥并不信任,不然不會隐瞞如此重要的消息,現在我們連靖安侯是哪一天進城都無法确定,實在被動。”
“這不是廢話嗎?自從易帥上書靖安侯謀反之後,作為靖安侯侄孫的純睿國公怎會給易帥好臉色。就是他城府深,平日裡裝出不理俗事的樣子,咱們都被騙了。”
“上次惠王細作作亂,靖安侯家眷沒有死傷也是可惜,不然正好用以離間兩家。”
“現在靖安侯為純睿國公所救,有這沉甸甸的救命之恩在前,什麼挑撥都用不上了。”
“也不一定,兩人關系微妙,中間又夾了個尴尬的恭郡王,事情還是有可為的。”
易北想着當初純睿國公對自己的态度模棱兩可,他才認為有争取的可能,現在純睿國公也對自己釋放出善意:“純睿國公所言,我并未在奏折上直言靖安侯謀逆,皆是朝廷誤判。”
“大帥,切不可輕信。純睿國公慣愛用這種計量,看似為大帥解圍,實際上對我們并沒有好處。空話誰不會說幾句,咱們要面上好看何用。就拿這次來說,純睿國公的解圍明顯有漏洞,大帥遞上去的折子純睿國公有本事臨摹一份,送給靖安侯一看就什麼都清楚了。他們倆合起來做戲欺瞞大帥,大帥不可不防啊。”
“是啊,羊肉貼不到狗肚子上,甥舅打斷骨頭連着筋,萬不可輕信。”
幕僚先生一人一句唱雙簧似的說的熱鬧,易雲抱着茶盞取暖,不發一言。
易北看着悠閑的易雲,問道:“雲丫頭怎麼看?”
“無論易雲怎麼看,局勢都是明擺着的,現在要緊的是怎麼辦。”易雲毫不客氣道,說的幕僚先生門一陣臉紅。是啊,都說周煄說空話哄人,他們說的也都是廢話,分析這麼多有屁用,拿出個主意來才是真的。
“先生們怎麼說?”易北問幕僚。
“請大帥上書請罪,雖是職責所在,但終究是誤判了。易家在西北多年,西北不可一日無人統領,陛下不會陣前換帥的。”一個幕僚建議道。。
“也要為靖安侯和萬俟明請功,功勞多誇大吹噓更好,務必造出一種因純睿國公在,易帥全面蟄伏,高高捧起靖安侯一系的模樣。”另一個幕僚捋着山羊胡道。
“有道理,别忘了太子妃肚子裡懷着正經嫡子嫡孫,咱們這位曾經差點被過繼的國公爺,現在不僅過氣,更是攔路石了。”
“看守靖安侯家眷的士兵也該調回來了,就算聖旨沒有下來,大帥也要提前釋放善意,方家人可自由出入,保護的士兵也讓他們自己安排。”
“西甯關現在是邱将軍坐鎮,要調他回來才是,這件事還是請二公子出面方好。”山羊胡幕僚又建議道。
“可,你親去請醇卿回來。”現在的西甯關主将乃是邱醇卿,本是知府邱真的大兒子,也就是易忠的大舅子,邱醇卿原在易北麾下當差,易北的兒子不夠獨當一面,自然讓女婿頂上去,現在也要讓妹夫易忠去請他回來才好。
“是。”易忠抱拳應下。
一屋子人說得熱鬧,易雲依舊靜靜聽着一言不發,有了她第一次邏輯清晰的剖析真相和第二次一針見皿一言中的,易北也不會小看她,再問道:“雲丫頭你說呢?”
“西北需要一場大勝,大伯需要更耀眼的軍功。”易雲輕聲道。
易雲的話一出,書房都沒人敢說話。幕僚先生們的主意固然有用,可都是事後補救措施,現在能讓易北一系挺直腰闆的,的确就是一場更大的勝利。
太子妃現在肚子裡的孩子還沒有落地,誰知道是男是女?陛下對純睿國公的态度不明,現在就沖鋒陷陣未免太早了。謀劃這些有什麼用,若是有足夠的利益,不用易北負荊請罪,靖安侯自然會主動和好。
“有軍功自然好,可純睿國公襄理西北。”易北問道,若是大勝,功勞最大的是他。
“大伯統領軍事,打仗是将軍的事情。反過來說,純睿國公是皇族,陛下不會放任他與臣屬争功。”周家一家子都躺在功勞簿上,他們不需要有作為。現在太子妃的肚子沒有塵埃落定,若是把周煄捧得太高了,太子嫡子出生,又怎麼辦?到時候周煄退無可退,就真被陛下逼上梁山了。陛下掌控朝政多年,易雲覺得自己能看到的危局,陛下也能看到。
“萬一陛下偏心自家孫兒呢?”易北問道。
“人之常情,純睿國公既立大功,自然要賞,回京城安享榮華富貴最好,何必在西北吃沙子。”那就想辦法讓周煄滾回進城去,西北依舊是易北主導。
“若是純睿國公推薦靖安侯接任西北統帥之職呢?”易北再問。
“所以,大伯需要更耀眼的軍功。”話題又繞了回來,隻要易北的功勞夠大,陛下就要考慮他的意願,易北不想從這個位子上下來,靖安侯就爬不上來。
易雲所言,才是堂皇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