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确實可慮。”蕭奕輔道,“這次将軍真是立下了大功了。那些大炮本官可以看看不?還有那些朝鮮人,可以交給本官審問一下不?”
“下官知道巡撫大人可能要看看那炮,所以帶了一門過來,如今已然送到城外的校場上去了,巡撫大人若是要試炮,還需移步道城外的校場。至于那些朝鮮人……”鄭芝龍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蕭巡撫,下官麾下的兒郎們在攔截那條船的時候,下手沒輕沒重的,如今剩下的幾個朝鮮人都受了些傷,怕是暫時還不太好移動,所以暫時還在安平。下官如今請了醫生,醫生說,傷勢雖重,但卻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了,再有個一兩個月就能坐船了。不過下官已經把這些朝鮮人的供詞帶過來了。大人可要看看?”
“飛黃将軍做事情果然缜密。”蕭奕輔又稱道了一句,“這供詞将軍先放一份在我這裡,如今,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大炮吧。”
……
泉州城外,校場。
一門威武的青銅火炮正擺在校場上,新任巡撫蕭奕輔和鄭芝龍正圍在它旁邊。
“巡撫大人您看,這門炮的做工精良,絕不是我們工部造出來的那些廢品能比的。大人請看這炮的内壁,居然都細細的打磨過,真是光潔如鏡。不比我朝工部做出來的那些東西,到處都是氣孔破洞什麼的。”鄭芝龍将手從炮管裡抽了出來,對蕭奕輔說。
蕭奕輔也很有興趣的湊過去,雖然沒有像鄭芝龍那樣直接把手伸進炮管裡去,但也眯起眼睛,向炮管裡面張望了一下,然後道:“卻是是做得精細,不是我朝工部做的那些東西能比的。”
大明的工部管理混亂,做出來的兵器什麼的,質量一向就不太牢靠。比如說做的鳥铳,若是用一半的裝藥,大概還能保證,炸膛什麼的幾率不至于太高。但若是按照設計指标,裝上百分百的藥量,若是還能不炸膛,那幾乎就是祖墳上冒青煙了的運氣了。
不過老實說,我大明工部就算把火槍做合格了,其實也沒有并什麼卵的用,因為送到各處倉庫之後,保養得一塌糊塗。就算原本是合格的,在倉庫裡生幾年鏽之後,也一樣成了一打就炸的破爛。
所以我大明用得最普遍的火器,居然是很滑稽的三眼火铳。因為這東西雖然威力一般,但因為管壁相對比較厚,不太容易炸膛,再加上還有一個長長的柄,就算炸了,距離人也遠一些,不容易炸死人。
蕭奕輔此前并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大炮,不過小一些的炮他也見過一些。雖然炮小不少,但那做工,卻差得很遠。
“不知這炮威力如何?”蕭奕輔站直了身子問道。
“我們試一炮就知道了。”鄭芝龍道,“大人,這炮是專門用了攻城的,要試驗威力最好是有一段城牆。隻是急切之間,到哪去去找城牆?總不能拿它對着泉州的城牆開炮吧。大人請看那邊,短時間内,下官也沒辦法在這裡建起一堵城牆來,就隻能讓兒郎們在這裡堆了一個土堆。這土堆沒能夯實,不過厚度倒也不小,約莫也能看出它的威力。巡撫大人可要打一炮試試?”
蕭奕輔也來了興趣道:“老夫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炮開炮呢,正要見識一下。”
鄭芝龍便下令裝彈射擊。
幾個士兵上前來,倒入火藥,然後壓緊,又裝入了一個鐵球。
“這個鐵球有多重?”蕭奕輔問道。
“有快二十斤了。”鄭芝龍回答說。
蕭奕輔點點頭。這時候那邊的裝填已經完成了,操炮的軍官向鄭芝龍這裡舉起旗幟示意。
“大人,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可要讓他們開炮?”鄭芝龍道。
“嗯,開炮吧!”蕭奕輔道。
站在一旁的另一個軍官朝着鄭芝龍看了一眼,見鄭芝龍微微的點了點頭,便揮動起了一面紅旗。
那門炮立刻噴出了一股濃煙,然後沉悶的炮聲才傳了過來,蕭奕輔覺得整個的台子都跟着這炮聲晃悠了一下。
“大人請看。”鄭芝龍将一個望遠鏡遞給蕭奕輔。蕭奕輔舉起望遠鏡,看到遠處的土堆已經垮塌下來的一大截。蕭奕輔知道這些土不是真正的城牆裡的那種結實的夯土,但是僅僅一炮,就能有這樣的效果,還是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如果這樣大的土堆也隻能頂住一炮,那麼一般的城牆,又能頂得住幾下子呢?
“好家夥!”蕭奕輔吃了一驚。
“大人,您看,這炮在這樣遠的距離上,都有這樣的準頭,這樣的威力。若是建胬手裡已經有了好多門這樣的大炮,我大明的那一座城牆還能擋得住他們?”鄭芝龍皺着眉毛說。
其實在兩人看來,北方的滿清的威脅對于他們而言,其實還很遠。不過從他們的利益來看,他們都有把事情說得更嚴重的必要。
對于鄭芝龍而言,事态越嚴重,他的功勞也越大。當然,作為一個武将,他如今已經升了總兵,從官階上來說,也已經到了頭了。但是前面還有封爵呢。在明朝中期之後,武将的地位明顯比文臣低,但是武将要獲得封爵卻要比文臣更容易。再說了,朝廷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能采取的措施其實也不多,可以預見的隻有兩條:第一,同樣向泰西人求.購這樣的威力巨大的火炮,用以平衡來自建胬那邊的壓力。第二強化海路的巡查,以阻斷建胬繼續外購火炮。而無論哪個舉動,都繞不開鄭家,都将大大增加鄭家的分量。
對于蕭奕輔來說,如今福建相當太平,他本來也沒想到能撈到什麼邊功。但如今,這功勞卻突然的從天上掉下來了。将這件事情說得越嚴重,自己的這份功勞自然也越大。所以此前他雖然對鄭芝龍這個地頭蛇不太喜歡,但既然如今人家把一份大功勞都放在自己面前了,那自己自然也要改變一下态度了。
“飛黃将軍說的是。本官也深以為然。不如本官和将軍聯名上一份奏章,将此事禀明天子如何?”蕭奕輔道,“另外,這幾門炮,還有那些朝鮮人,說不得朝廷就要看看,要細細的查問一番。尤其是這些朝鮮人,一定要照看好。”
鄭芝龍雙手抱拳道:“末将遵命。”
兩人一起下了高台,又乘上馬車到幾百步外的土堆那邊去看了看,然後一路回了巡撫衙門。
“飛黃将軍今晚就在老夫這裡吃頓便飯吧。”蕭奕輔道。
鄭芝龍聽了,趕忙受寵若驚的道:“小将怎敢攪擾巡撫大人?”
“無妨,無妨,我也正有些事情要問問你,要不然,這奏折如何寫得明白呢?”
……
福建發出的八百裡加急的奏章要在原來,用不了數日就能到達京師,隻是崇祯以來,驿路崩壞,就連八百裡加急的速度也大大的下降了。所以這份奏折花了近一個月才送到京城,擺在了崇祯皇帝的案頭。
十一月的北京已經是相當的寒冷了,皇宮中的房子有都普遍寬大,加上巨大的宮殿裡,卻隻在崇祯皇帝的書案上點着兩支蠟燭,這就越發的顯得空曠而黑暗。
為了應付軍費越來越多,稅收越來越少的局面,崇祯皇帝大幅度的削減了皇宮中的開支,很多年前,皇宮中一到夜間,就到處點着明晃晃的蠟燭,尤其是皇帝所在的宮殿更是亮如白晝的情形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現過了。如今甚至到了,隻有皇帝這裡才有兩支蠟燭點着的地步。就連周皇後那裡,也隻有皇帝去了,才會點起蠟燭來,平日裡,到了晚上,周皇後自己紡紗織布的時候,也不過點上一盞昏黃的菜油燈而已。
是的,大明帝國的第一号貴婦人,大明天子的皇後,已經要自己動手紡紗織布了。張岱在《石匮書後集》中,這樣描述周皇後:在後宮常常身穿布衣,吃素食,與皇帝一起提倡節儉,一切女紅紡織之類事務,都親自動手。張岱的這些話,并非毫無根據的阿谀奉承之詞,這從周氏在後宮設置二十四具紡車,教宮女紡紗一事,可以得到印證。《崇祯宮詞》稱贊她“有恭儉之德”,親自操持家務,身穿舊衣服,把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員分百二領璇宮,撙節鹹資内教功。三灑親蠶重浣服,拟将恭儉贊王風。所謂親自操持家務,還包括親自燒飯。而除了佳節大典之時,周皇後和崇祯皇帝在宮中從不穿絲綢什麼的,而他們所穿的布衣,從紡紗織布到裁剪成衣很多都是周皇後親手完成的。
前一段時間,市面上有了一種很便宜,但是點起來卻很耐燒,而且很亮的燈油。周皇後聽說了,讓人買了一些進來,點起來一試,竟然絲毫不亞于蠟燭,皇帝因此一度打算将宮中的蠟燭,包括自己批閱奏折所用的蠟燭,全部換成這種油燈。也好盡可能地節約一點資金,來維持這個搖搖欲墜的朝廷。隻是剛起了這個打算,這種燈油卻斷了貨。
老實說,崇祯皇帝真是個苦孩子。自從他登上這個至高的位置之後,他怕是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天災不斷,内外交困。皇帝用盡了一切的手段,但是天下還是毫無起色。以前他覺得是宦官專權,禍亂天下,于是他處置了魏忠賢以及他的閹黨,讓朝堂上到處都是東林君子。然而,這并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天下的局面還是一天不如一天。于是他覺得自己被騙了,又換上了不是東林黨的溫體仁,然而無論是誰,面對着眼前的困局都毫無辦法。如今的大明,就像是一個被鏽蝕得滿是窟窿的鐵皮水桶,無論你投入多少的金錢和精力進去,一轉眼,都會從那些窟窿中漏個精光。
比如說遼東的軍饷。整個大明如今落到這樣的地步,很大程度上都是受它拖累。朝廷每年要在這裡花掉數百萬兩的白銀,如果還是在洪武年間,或者是在永樂年間,這麼多的銀子砸下去,就是建胬的力量再擴大幾倍,也早就被毫無懸念的砸平了。而現在為什麼這麼多的銀子砸下去了,卻連一個泡泡都沒有冒出來?原因很簡單,因為崇祯皇帝想盡一切辦法,克扣自己,也克扣天下百姓,克扣出來的那些錢根本就沒有花在該用的地方。每年數百外的遼饷,從戶部撥出之後,并不是立刻送往遼東,變成士兵們的武器铠甲,變成訓練和作戰的經費,而是有一大半會直接留在京師,被大大小小的官員們瓜分一空。剩下的那一小半,送到了遼東之後,也不會真的被用在備戰上,而是被裝進了遼東将門的那些家夥的腰包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遼東的戰亂,已經成了很多文武官員們發家緻富的門路。設想一下,若是沒了建胬,沒了遼東的叛亂,那自然就不會再有一年幾百萬的遼饷,那這一大批人就會失去一個巨大的财源。可以說,如今在大明朝廷中,除了皇帝本人,到底有多少官員,有多少将領,是真心想要平定遼東的,還真未可知。就算有,當他獨自一人,擋在這條巨大的利益鍊之前的時候,除了粉身碎骨,還可能有什麼其他的結果?
大明末期,不是沒有深謀遠慮的謀臣,比如洪承疇,雖然在人品上,這人不值一提。但論及眼光和手腕,卻絕對是一流。大明末期也不是沒有忠勇的将領,盧象升、曹文昭都是不可多得的忠勇兼備的人才。假如他們出生在洪武皇帝的時代,追随的是洪武皇帝,成就未必就在開平中山之下。但是很遺憾,他們生在明末,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有着不坑自己人就會死的毛病的朝廷。
更為可怕的是,朝廷的這種不坑自己不舒服,不坑自己人就會死的毛病并不是至少不全是因為所謂的“朝廷中出了小人”,什麼“奸臣當道,殘害忠良”。朝廷中的那些人其實也不過是在做對自己最為有利的事情而已。
據說後來李闖王包圍了洛陽。洛陽城裡最有錢的就是福王了。于是守軍找到福王,表示,流寇大軍壓境,要守住城池,您老人家要拿些錢出來呀。結果福王不肯,最後也不過拿出了九牛一毛的千餘兩銀子,然後城中守軍嘩變,李自成就攻克了洛陽,然後把福王宰了下了酒(有考證說,以福王肉下酒乃是虛構)。這個故事裡,福王的舉動是不是超級可笑?其實真不是,因為福王很清楚,無論拿出多少銀子來勞軍,隻要從各級官員的手中流過去,最後就不會有哪怕一個子落到士兵們手裡。而那些官員們難道不知道李自成進了城,他們也沒好果子嗎?他們當然知道,但是他們也都太了解自己的那些同僚了,他們知道,就算是自己不拿,人家也會拿的,而且拿的更多。反正士兵們還是一個子都拿不到,李自成該進城還是能進城的。到時候,手裡多一點錢,還可以用錢走走門路,說不定活路還大一點。整個的朝廷,從中央到地方,都是這樣的官員,他們大都做出了這樣的最忠于自己的利益的選擇。而這樣的選擇對于整個大明朝廷來說,卻是最壞的選擇。在這個體系内,任何一個不損公肥私的,任何一個願意舍己為國的人,都會因為撈的太少,擁有的資源太少,還試圖擋着大家發财,最後的結果都隻能是被“自己人”碾個粉碎!
整個大明朝到了這個時候就像一條破船,随時可能在風浪中傾覆。但是這船上的人都在幹啥呢?都在做着最符合他們個人利益的事情――把船上的闆子卸下來據為己有,這樣等船沉了,自己就有一塊可以用來救命的木頭了。而一心想要挽救這條船的崇祯皇帝的每一個整改措施,都給了那些人動這條船,從船上撬下更多的木闆的機會。結果是崇祯越是努力,大明朝就越是藥丸。
所以說,要錯穿越者,要傳到明末的同志們千萬要睜大眼睛,穿成誰都好,千萬别穿成了可憐的苦孩子崇祯。就力挽狂瀾的難度而言,穿成崇祯,要比穿成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王自用,甚至是劉香這樣的海寇都大得多。因為他們隻需要對付一兩個神對手,就算後來入關的滿清,其實認真研究一下,也算不上太強。整體難度也還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内。但是穿越成崇祯就不同了,從你一入場,你就被一群别有用心的,滿腦子都是死隊友不死貧道的豬隊友包圍了。這些豬隊友,不是一個兩個,不是一群兩群,而是整個朝堂,絕大部分都是。皇帝雖然位高權重,但是難道你還能把整個官僚系統都重新清洗一遍?你以為你是鋼鐵慈父斯大林?後人往往以崇祯五十相來指責崇祯急躁,刻薄,但說老實話,這五十相中又有哪個不是豬隊友呢,他們又怎麼能不做豬隊友呢?可憐的苦孩子崇祯之後在上煤山的時候,留下了這樣的話:“朕非亡國之君,而群臣皆亡國之臣。”“文臣個個該殺!”這話其實真不是沒有道理。
所以稍微有腦子一點的穿越者,稍微有野心一點的穿越者,都不會傻乎乎的跳到朝廷裡去輔佐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廷,那根本就是在白花力氣做無用功而已。就算你能力暴強,又充滿了犧牲精神,又能為這樣的一個朝廷續上幾秒呢?所以稍微正常一點的穿越者,真正的忠于華夏的穿越者,斷沒有将力氣花在這樣的地方的道理,他必然對這樣的一個朝廷充滿了“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和深深的惡意,充滿了将這個内不能安民,外不能禦寇的朝廷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裡,然後開創一個更現代,更科學,更能給華夏民族帶來利益和榮耀的新時代的豪情。從這一點上來說,穿越者們真正要彌補的,不是崇祯的遺憾,而是李自成在一片石的遺憾。明末的遺恨,華夏的遺恨不在煤山,而在山海關一片石!
如今已經是深夜了,苦孩子崇祯已經不知道處理了多少奏折了,兩根長長的蠟燭已經要點完了,太監王承恩趕忙上來幫崇祯換上新的蠟燭。
“如今是什麼時候了?”趁着換蠟燭的時間,崇祯皇帝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腿腳。
“回禀萬歲爺,已經是子時三刻了。皇後娘娘和袁貴妃剛才來看過陛下,見陛下正在忙就沒讓奴婢打擾皇上,娘娘還給陛下送來了一盞參湯,陛下喝了,補補身子也好。”王承恩趕忙說。
“啊,已經三更了呀。”崇祯說,“外面的瓦上怕是都下霜了吧。”
“回陛下的話,外面的瓦上早就下了霜了。”王承恩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皇上可要喝口參湯?”
“嗯,你去端過來吧。辛苦你了。”崇祯甩了甩胳膊對王承恩說。
“奴婢當不起陛下慰問,隻是陛下也要保重龍體,這每天忙到三更的,莫說是幾位娘娘,就是奴婢看了也是心疼的。”王承恩一邊說,一邊把放在一邊的湯盆裡保溫的參湯端了過來。
崇祯皇帝接過來,一口喝完,然後歎了口氣道:“朕又那裡不想早點休息,隻是……唉……”
“皇上最近又瘦了。”王承恩道。
這時候蠟燭也已經換好了,崇祯皇帝重新走回到禦案旁,準備坐下來繼續,突然他又歎了口氣道:“唐玄宗時,用韓休為相,也曾瘦過。玄宗皇帝曰:‘吾貌雖瘦,然天下必肥。’今日卻讓朕到哪裡去找一個韓休。”
“陛下如此操勞國事,天下也一定能大治的。”王承恩趕忙說。
崇祯聽了,笑了笑道:“你呀,盡說好聽的。”一邊說,一邊搖着頭。然後低下頭去,拿起了下一份奏章。
“咦,居然是一份捷報?怎麼是福建的?”崇祯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