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的表演之後,鄭森立刻就知道了出名後的後果。每天到國子監裡求學的時候,總有一批監生們在學習之餘喜歡找上鄭森,有的是真心的和鄭森探讨有關“實學”的東西的,當然這樣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其實都是來挑釁的,因為在他們看來,如果有那麼一次,他們能把鄭森批駁得啞口無言,那自己自然也就一下子出了名了。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多,以至于鄭森頗有些不勝其擾。
這種情況直到一個人發聲了之後才有所緩解,而這個發聲的人卻是心學的大拿劉宗周。鄭森在複社的那次聚會上大談他的“實學”的時候,陳洪绶也在場。陳洪绶雖然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藝術方面,但是他畢竟是劉宗周的弟子,鄭森的所謂“實學”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針對心學,這一點陳洪绶也是輕而易舉的就能看出來的。于是陳洪绶當時就陷入到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了,首先作為鄭森的朋友,他對于鄭森如此迅速的成長自然是欣喜不已的,但另一方面,他卻發現原先他想要引導鄭森拜入劉宗周的門下的可能性變得非常小了,因為這個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道路,而且這道路顯然和自己的恩師的道路并不一緻,甚至是沖突的。
陳洪绶回去後,找了個時間去拜見了自己的老師,将那天複社聚會上的事情告訴了劉宗周。又說:“學生原本還想把這孩子引入老師們下,不想這小子居然胡思亂想出這樣的一番東西來。”
劉宗周聽了,卻隻是笑笑道:“這孩子的那些說法,在你和我講之前,我也已經從人家那裡聽到了。你此前和我說這孩子是個天才,如今看來,洪绶你确實是大有長進,近來已經有了知人之明了。這孩子的這些話可不是胡說八道,如果他能一步步将他的那些想法落實,那麼說不定他就真能成為一代宗師。”
“老師,他的那些觀點和我們心學的……”陳洪绶說。
劉宗周微笑着擺了擺手道:“我聽說這孩子也借用佛經談‘成佛有四萬八千法門’,這話很有道理。心學是成為聖賢的道路,這是無可置疑的。就連這個孩子,也要承認,我心學是能出聖賢的。又比如我心學,很多東西也和朱子之學不同,但是朱子之學就不能出聖賢嗎?至于他的所謂‘實學’,能不能出聖賢,還要等時間證明不是。而且若是真能出聖賢,那難道是壞事情嗎?隻要能出聖賢,能為萬世開太平,就是殊途同歸。隻是我看這孩子的東西,如今算是有了些門路方法,卻還沒有什麼結果。他的門路方法呢,我看看也不是不可行,雖然笨拙了一點,但好在确實有實在的好處。隻是若是隻有方法,沒有成果,卻還是沒法說服人的。你的這位小友還需要好好的努力呀。”
這些話傳出來之後,鄭森受到的攻擊一下子少了不少,這倒是可見出劉宗周在學子中的号召力了。而這些話傳入了鄭森的耳朵裡之後,就連鄭森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劉宗周後來在政治上的表現顯得非常的古闆不知變通,甚至直接點說就是在政治上頗為低能,但是這個人的人品還是無可非議的,的确是一位坦蕩君子。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便又是一個旬日了。鄭森在此之前先派人給張溥送去了拜帖,表示将有事情去拜訪他。張溥收到這拜帖,自然知道,這一定是鄭芝龍就幫助周延儒複相的事情給出了答複。
第二天一早,鄭森就帶着海大富,乘上船到了莫愁湖,剛到張溥寓所的門口,就有仆人在門口等着他們了,那仆人見了鄭森便道:“鄭先生,張先生已經吩咐了,若是先生到了,直接進去就是了。”
于是那仆人便帶着鄭森去了客廳,張溥也已經等在那裡了,見了鄭森,他便笑呵呵的站起身,迎了出來道:“大木前些日子發的好生高論,将來必成聖賢。我複社也算是後繼有人。隻可惜某那日不在未能聆聽,真是可惜!”
鄭森也謙虛道:“先生過獎,小子羞愧無地。”
兩人分賓主坐下,仆人獻上茶來,然後退了下去。
張溥笑道:“大木此來,不知有何見教?”
鄭森道:“不敢當,卻是和周宜興複相之事有關。家父最近已經給了小子回複。所以小子不敢耽誤,便立刻來找先生。”
“不知令尊是怎生意思?”張溥一邊問,一邊注視着鄭森的神色,想要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點什麼。不過鄭森的臉上卻并沒有太多的表情。
“家父覺得周宜興複相的确是一件好事。”鄭森頓了頓道,“隻是家父覺得這數萬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再加上最近家裡的生意又遇上了一些事情……”
張溥是個聰明人,一聽這話,自然明白鄭芝龍是要提要求了。這也是應有之義,哪裡有出了大價錢,卻一無所得的道理?于是他便問道:“不知道令尊遇上了什麼麻煩,我們如今也是朋友了,自然該相互支持。若是有用得上張某的地方,還請大木告訴在下。”
鄭森等的就是這一句,便道:“不瞞先生,近來我家的商隊連續被人搶劫,不但貨物都被搶光了,就連商隊的人也大部分被殺。損失實在是不小。”
“竟有這樣的事情?”張溥驚訝的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這還有王法嗎?這還有大明律嗎?不知大木家的商隊是被哪些賊人打劫的?”
“唉……”鄭森歎了口氣道,“若是真的是賊人打劫的,那自然還能指望剿滅賊人之後,商路還能恢複,原來的損失也能再漸漸地賺回來。隻是……隻是這打劫的,小子真是不好意思說出來呀……”
“怎麼了?這打劫的難道不是賊人?”張溥問道。
“按家父得到的消息,這打劫的并不是什麼賊人,而是總兵劉澤清的人馬裝扮的。”鄭森頗為痛心疾首的說,“先生也知道,我家的商隊,不是一般的毛賊說搶就能搶得了的,更不要說流寇毛賊之類的更重視的是貨物,而不是殺人,我家的商隊中的夥計很多都是老兵出身,我家又一向重視夥計性命超過貨物,所以若是一般的毛賊,我家的商隊即使不敵,也能逃出不少人手來,而這幾次都是先遇到伏擊,然後幾乎全軍覆沒,能僥幸逃出的人屈指可數。這絕不是流寇毛賊能做到的,在那塊地方,能做到這樣的,隻有劉澤清。而且就我家幸存下來的夥計的說法,賊人攻擊我們的方式完全就是實打實的軍陣……”
“劉澤清魚肉鄉裡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我也早就有所耳聞,不想他如今竟然如此大膽。不知令尊覺得我能幫上什麼忙?”張溥問道。
鄭森便回答說:“俗話說:‘千夫所指,不病亦死。’那劉澤清做了這等事情,家父雖然明知是他,卻也拿不出确鑿的不可抵賴的證據來。隻能求着先生幫忙了。張先生,複社乃是天下輿論的主宰,隻要複社發聲,斥責劉澤清,我想劉澤清自然會恐懼不已,這樣的惡事自然也就不敢再做了。如此商路自然可以再通,我家也就能抽得出一些錢财了。此外,家父聽說荷蘭匪類襲擊攻占了朝鮮的濟州島,這寫荷蘭匪類也正在和我大明交戰,家父擔心他們會以濟州島為基地,襲擊我大明江蘇山東一代的沿海,所以希望将來在周宜興先生複相之後,能讓家叔帶上一支船隊,到崇明駐紮,以保證江浙沿海的安全。而且家父還想要保舉一人起複。”
說到這裡,鄭森似乎有點因為自家老爹要求的太多,似乎不是出于公心了而有點慚愧,以至于漲紅了臉,低下頭去。
張溥聽了,卻點了點頭,鄭芝龍會提出很多要求也是在他的預料中的事情了。而且老實說,鄭芝龍的要求并不過分。于是便道:“劉澤清胡作非為,早就是罪不容誅了。痛斥這樣的國賊正是我複社的天責。至于在崇明設立艦隊一事,也足見令尊的拳拳報國之心。若是如今我大明的武将都能如令尊這般,還擔心什麼流寇建胬?至于令尊想要保舉一人起複,那也是為國舉賢呀,不知道令尊想要保舉何人?”
鄭森道:“家父想要保舉馬瑤草。”
“哦。”張溥笑了起來,“要是令尊要保舉私人,張某可能還有點為難,畢竟朝廷公器可不是買賣。不過要說是馬瑤草,那就沒有什麼問題了。要說馬瑤草上次丢官,本來就是閹逆陷害,等周宜興複相之後,自然要撥亂反正,馬瑤草乃是被閹逆陷害,自然應該起複。如此,令尊可還有什麼疑慮沒有?”
鄭森聽了,忙向張溥拱手道:“若是如此,小子立刻給家父回信,相信用不了多久,這些銀子就能送到先生手上。小子也祝先生能馬到成功,救萬民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