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與他有什麼關系呢?
他隻是一個聽從主人之命的老仆罷了。
别人的悲歡離合他置身之外,隻看一個熱鬧。
老仆心安理得地看着年輕的将軍手扶門框,卻不敢走入房間,俊朗面容如打翻了調料瓶,一時間極為精彩。
“石都将軍,吃瓜嗎?”
老仆為數不多的良心讓他把手裡的瓜往石都面前送了下。
石都恍恍然回神,“多謝......我不吃。”
“可惜了,這瓜很甜的。”
老仆有些惋惜。
石都不止惋惜,心中更有痛惜,攥着門框的手指收緊放松又收緊,點漆般明亮的星眸如碎了一地的琉璃,片片都折射着不敢置信。
——他不過與蘭月分離一年多時間,蘭月怎就對左骞情有獨鐘了?
石都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的是蘭月。
“母親,這位石都将軍怎麼怪怪的?”
察覺到石都時不時以幽怨目光看着自己,四下無人時,蘭月拉着孟婆婆問道。
孟婆婆兩眼望天,“這、這我怎麼知道呢?”
不是,她亂點鴛鴦譜的時候也沒想到石都将軍對蘭月将軍有意啊。
但問題不大,現在還能拯救,生死不明的左骞與石都相比就是一個弟弟,無論從軍功還是從能力還是從身體健康來看,左骞将軍都是弟弟,放着哥哥不要,去要一個個,這絕對不是以騙婚為生的人的思維三觀。
“蘭月将軍,石都将軍多半對您有意。”
孟婆婆斟酌再三,溫聲開口。
蘭月微微一怔,“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過來人孟婆婆在這種事情上很有經驗,“雖說石都将軍身上有傷,不易沖鋒陷陣,所以現在沒有追随公主左右,可都到您這個級别了,哪還用得着您親自上陣殺敵?不都是您下達将令,讓底下的軍士來執行嗎?”
蘭月點點頭,“應該是這樣。”
“所以石都将軍沒有上戰場,不一定隻是身體的緣故,還有您的緣故。”
孟婆婆拉着蘭月的手細細分析,“戰事雖吃緊,但公主身邊有商将軍這種絕世将才,尚能應對楚軍,沒有到全民皆兵人人執劍的地步,所以石都将軍便趁此機會,請命奔赴災地,一邊赈災救民,一邊尋找您的下落。”
蘭月眉頭微動,遲疑出聲,“不至于。”
“石都将軍乃當世宿将,不應因男女私情而抛棄軍政之事。”
“當世宿将就不是人了嗎?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了嗎?”
這話孟婆婆不愛聽,“再說了,如今的将軍裡,除了一鳴驚人的商将軍,還有哪位将軍的戰功能與石都将軍相較?”
“石都将軍性子穩妥,内斂謹慎,明白樹大招風的道理,更知道功高蓋主隻會落一個兔死狗烹。”
孟婆婆循循善誘,“所以他才急流勇退,在這個時候選擇去救災,而不是繼續立軍功。”
“?”
姜王與夏王才不是會兔死狗烹的人!
如果真做出這種事情了,那絕對是被兔死狗烹的人的原因,而不是姜王的緣故!
蘭月雖對過往事情沒甚記憶,但維護姜貞仿佛是刻在她骨子裡的事情,孟婆婆的聲音剛落,她便開了口,“不,姜王絕不是這種人。”
“隻有無能之輩才會行鳥盡弓藏之事,姜王雄才偉略,氣吞山河,斷然不會如此行事。”
孟婆婆有些意外。
蘭月将軍的脾氣雖不大好,但自從自己撿了她,她便将她當做母親來尊重,何時這般疾言厲色與她說話過?今日竟為了一個她想不起來的姜王,便全面否否她的話?
看來市井傳言并非虛假,蘭月将軍與姜王的确交好。
交好到哪怕忘了姜王是誰,但潛意識裡依舊會回護她,反駁任何說她不好的言辭。
孟婆婆有些動容。
——能讓蘭月将軍如此相待的人,必是極好極好的人。
“是,姜王絕對不會是這種人。”
孟婆婆笑了一下,對這位傳聞中的姜王充滿期待,“姜王寬厚,石都将軍才會請命赈災,否則以他商将軍之下第一人的身份,怎會終日在災地打轉?”
“蘭月将軍,石都将軍沒有追随公主左右,多半是您的緣故。”
孟婆婆唏噓歎息,“您若對也他有心,不妨試探一二,莫辜負了他對您的一片苦心。”
蘭月半信半疑。
那位将軍果真對她有意?
不能吧?她怎麼覺得自己這種彪悍性格不會是他這種人所能欣賞的性子?
蘭月不太信。
但石都的目光着實有些幽怨,讓她不得不反複揣摩孟婆婆的話——萬一呢?萬一這位将軍眼瞎呢?不愛溫柔缱绻的美人,偏愛她這種一言不合便拔劍的女将呢?
都是萬人之上的将軍了,有些特殊癖好很正常。
蘭月說服了自己。
既說服了自己,那便去問石都的心思。
殺伐果決的女将,在這種事情上也是斬釘截鐵,從不拖泥帶水。
蘭月選了一個好時間。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蘭月決定去找石都。
彼時的石都正在左骞的房間。
昏迷不醒的男人豔福不淺,連案幾上的水都是蘭月倒的,他盯着那盞水足足看了半柱香的功夫,最後實在忍不住,自己端起茶盞,将盞中茶水一飲而盡。
有一說一,這是他第一次喝蘭月倒的茶,茶葉不大好,茶水的溫度也是半熱不涼的,喝在肚子裡不大舒服,但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這個茶頗為不錯,連上面的浮沫都透着俏皮可愛,像極了曾經的蘭月一巴掌把左骞拍在地上的潑辣。
這樣的蘭月委實好看,威風凜凜,不怒自威,有着讓人一眼萬年的别味風情。
隻可惜,這已是曾經,現在的蘭月性子與過去不大相同,對他橫眉豎眼,但對左骞卻分外溫柔,每次來看左骞時,眼底是化不開的關切與溫柔,讓站在旁邊的他心髒驟停,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唯一的知情人老仆沉默寡言,每每問他時,他隻會把自己手裡的瓜遞過來,至于其他,休想從他嘴裡撬出半個字。
——怪不得商溯如此将軍,性子卻如此别扭,跟着這種老仆長大,哪有不瘋的?
石都覺得自己遊走在瘋的邊緣。
喝完蘭月給左骞倒的水,他還得憋憋屈屈給左骞倒上,放在左骞伸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省得他突然醒來之後卻找不到茶吃。
石都放好茶盞。
左骞身上的被褥滑落下來,他頗為細心地把被褥重新掖在左骞身/下,一邊掖,一邊歎了口氣,感歎自己的生不逢時。
“小骞,你如能聽得到,便早些醒來吧。”
石都撫平被褥上的褶皺,像是不得不給自家夫君納妾的正妻,明明心裡堵得厲害,此時還在裝着賢良大度,“蘭姑娘很擔心你,你若能醒來,她定然很開心。”
彼時剛剛走到廊下的蘭月聽到石都的話,極為認同地點了點頭,不錯,如果左骞能早日醒來,她的确會很開心。
“石都将軍果然是好人。”
蘭月對石都的好感升了不少,站在廊下隔着窗柩向房間裡的石都道,“這麼晚了,還在照顧小骞。”
石都方才隻顧着喝蘭月倒的茶,完全沒留意習武之人會習慣性壓低的腳步聲,待蘭月的聲音傳來,他才發覺蘭月已經走到廊下,心下一慌,撫着被褥的手頃刻間收了回來。
“蘭姑娘這是哪裡話?”
石都立刻站起來,轉身看向蘭月的方向。
今日的夜色算不得好,烏雲遮月,完全看不到月色與星光,漆黑如許的環境下,隻有幾盞燈亮着微弱的光,豆大的燭火斑駁着,将隔窗而立的女人照得明明暗暗。
扪心自問,這從來不是什麼人約黃昏下的美景美辰,配上蘭月眉宇間的英氣,莫名像突然出現的一劍封喉的殺手,可盡管如此,石都還是有些緊張,拇指撚了下食指,不動聲色調整着氣息,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不安。
“我與小骞有同袍之情,這是我應該做的,談不上好人不好人。”
石都的視線在蘭月臉上停留,卻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這話說得四平八穩,配合着石都那張英俊面容,着實讓人挑不出一絲兒錯,可蘭月挑了挑眉,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石都與小骞是同袍,與她也是,犯不着對她這般拘謹又這般客氣的。
蘭月皺了皺眉,有些疑惑。
難不成母親真的說對了?
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反應?
不能吧?
石都都三十好幾了,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至于看到她便有些不大自在嗎?
蘭月疑惑着,從廊下走進來。
蘭月從不用香,更不愛花啊粉的,常年領軍作戰的将軍永遠素面朝天,素着一張臉迎接每日的朝陽與落日。
經年累月下,皮膚自然沒有精心養護的女子細膩,甚至算不得白,是健康又充滿爆發性的麥色皮膚,隻是這段時間沒有上戰場,跟在孟婆婆身邊坑蒙拐騙,那張麥色的皮膚便被養回來了些,盈盈的,隐約透着點粉光,像是精心打造的武器點綴了寶石,明明有着見皿封喉的危險,卻還是讓人忍不住沉醉在它的美麗之中。
石都偷偷瞧向蘭月。
四目相對,星眸撞進杏眼,裡面盛着的疑惑與迷茫,直直撞在他心口,他呼吸為之一短,頃刻間移開視線。
軍師說得對,情字一事最是磨人。
喜歡了一個人,便等于将刀劍送到那人手裡,然後剖開自己的兇膛,讓她拿着刀劍随意在心口刺畫。
這種感覺簡直要命,但他或許天生就愛這一口,以至于他覺得哪怕蘭月拿着劍捅他,持劍的姿勢都閃閃發光到讓人移不開眼睛。
石都收起視線,但餘光還是忍不住往蘭月身上瞄。
他看着她穿着靛藍色的衣裳,這樣的衣服很襯她,顯得她挺拔高挑,與嬌弱的女子大不一樣,怎麼看怎麼璀璨。
都道時勢造英雄,英雄如群星閃爍,讓人難以分出高低。
但他的偏愛卻毫無道理,他覺得她是天邊最亮眼的那顆星,與姜貞相蘊和相比亦毫不遜色。
石都眸光輕轉,餘光随着蘭月的走動而不着痕迹輕動着。
習武之人的肌肉反應是把腳步聲放低,低到讓人幾乎察覺不到,但是很奇怪,他卻聽得到,他感覺她的腳步聲有些重,每一腳都踩在他心上,讓他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心緒再度翻湧波動。
蘭月走到房間。
習武之人的敏銳讓她察覺石都仿佛在看她,但問題不大,這個人怪怪的,不是對着小骞長籲短歎,便是裝作不經意間悄悄瞄她,這大概是病,得治,所以她來了。
蘭月在石都面前停下。
這個距離不近也不遠,卻讓石都莫名緊張起來,捏着自己的手指,才試探性問出口,“蘭姑娘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總不能要為小骞守夜吧?
雖說時下民風開放,男女大防并不嚴重,尤其對于他們這種随時會戰死的将軍來講,性别已經變成一個很模糊的符号,為病重之人守夜擦身是每一個人都會為異性做出來的事情。
可不知為什麼,往日很正常的事情,今夜卻讓石都覺得有些别扭,張了張嘴,聲音裡帶了幾分落寞,“蘭姑娘大可放心,這裡有我守着,不會讓小骞在需要時卻找不到人。”
蘭月挑了下眉。
——小骞半死不活的,能有什麼需要?
但出于同袍之情,蘭月還是象征性地問了幾句小骞的情況,石都回答得很細心,蘭月滿意點頭,然後話鋒一轉,問出自己的問題——
“我知道你與小骞有同袍之情,我今夜過來不是問你這個問題。”
蘭月擡頭看着石都的眼睛,“我想問的是,你是不是喜歡我?”
第19章第
墨色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石都清楚感覺到一道電光劈在自己身上,以她視線為焦點,然後迅速在他身上蔓延開來,讓他整個人暈乎乎的,仿佛身在雲端。
這種感覺太丢人,一個問題便讓見慣疆場厮殺的人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他掐了下自己掌心,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着自己難以自制的心跳,遲疑着找到自己的聲音,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問着她方才的話——
“你......你問我什麼?”
石都的聲音有些緊張。
蘭月掀了下眼皮。
——這人好像有點傻。
但作為早期的姜王夏王麾下第一将,智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要不然哪來的赫赫戰功與百戰百勝的将軍威名?
科舉選仕還能作弊,但戰場上卻作弊不了,靠的都是真本事。
如果是一個腦子不大正常的人,别說成就一番偉業了,隻怕剛跨馬提槍,便被人一槍戳死在戰場上,連個全屍都未必能留下。
所以毫無疑問,石都是個聰明且極有能力的正常人,兩面逢源,還能得軍師韓行一的重用,連武将做不來的細緻活兒都會特意交代他來做,是兩王一軍師最為滿意也最為信任的人。
文武雙全無短闆,性格沒有任何缺陷,這麼一個為夫可托終身為臣可寄萬裡的一個人,到了她面前卻支支吾吾,連耳朵都透着可疑的紅,蘭月瞧了瞧,有些相信孟婆婆的話——石都的确喜歡她。
喜歡就喜歡,說出來不就行了?
都是沖鋒陷陣的将軍,今日活明日死的,不知自己的壽命有幾何,所以為什麼要去學文人墨客那一套,把喜歡藏在心裡面,傷春感秋寫幾首酸詩,紀念自己從未争取過的愛情?
蘭月瞧不上這一套,石都問,她便直接說,單刀直入,幹脆利路,感情的推拉試探從來與她無關。
蘭月道:“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我?”
“如果你聽不到,我聲音可以再大一點。”
考慮到石都多次死裡逃生的情況,這位将軍能活着已經是一種奇迹,身體上可能有什麼難言之隐,聽力不大好,聽不清她的話,于是她又提高嗓門,對着石都大聲道:“石都将軍,你是不是喜歡我?”
石都這一次聽清了,聽得可太清了,蘭月說話聲音極大,大到震得他耳膜一陣疼。
他甚至忍不住懷疑,若不是此時他們借住的地方是戰亂過後的鄉下,周圍的百姓全部被相蘊和遷走,否則左鄰右舍的人會全部被蘭月的聲音吵醒。
還好還好,周圍沒什麼人,隻有幾個跟着他一起過來的親衛,與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老仆,所以不至于太擾民,讓他喜歡蘭月的事情的傳得沸沸揚揚。
事實上,他喜歡蘭月的事情也并非秘密,在蘭月失蹤後,他便再也沒有隐瞞過自己的感情,若不是姜王不允許,他甚至還想在自己家裡豎起亡妻蘭月的牌位。
當然,這種行為遭到姜王的強烈反對——他喜歡蘭月是他自己的事情,蘭月又沒說喜歡他,憑什麼他能不經過蘭月的同意,便把蘭月當成自己的妻?
誠然,他名揚天下,乃絕世悍将,但蘭月亦不差。
她是威威赫赫的一代傳奇,更是讓敵軍聞風喪膽的飒爽女将,百年之後,她定會在史書上留下極為濃重的一筆,而不是作為他的附庸被記載,一句石蘭氏,便是她的一生,連個名字事迹都不能留下,仿佛她隻為他而活,唯一的事迹便是嫁給他。
姜王不允許這樣。
那是與她一起長大的女郎,與她出生入死,與她建功立業。
她為反賊,她便是流寇,她為姜王,她便為女将,有朝一日她登基為帝,她便是為她庇佑一方平安的封疆大吏。
她如此倚重如此信賴的人,怎能在她死後以别人妻子的身份下葬?
必然不能。
她會為她寫書立傳,讓她青史永傳,萬世傳頌。
她還會為她修建衣冠冢,讓她配享太廟,陪葬她的皇陵。
百年之後,後世皇帝前來祭拜她,便免不了也要為她上一炷香火。
哪怕她沒有子嗣,但為她上香的皇帝們,便是她的子孫後輩,代代相傳祭祀她。
這一個被姜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憑什麼将她視為自己的妻?甚至還妄自菲薄,想要為她豎起亡妻的牌位?
石都思緒亂飛,心裡有很多話要說,可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隻得張了張嘴,幹巴巴回答蘭月的話。
“是。”
石都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響在靜谧的夜裡,“我喜歡你。”
蘭月擡了擡眼,絲毫不覺得意外。
喜歡這種東西藏不住,能藏得住的便不是喜歡。
石都的所作所為她都看在眼裡,饒是不通情事如她,都覺得此人甚是古怪,不是對她情根深種,便是與她不共戴天。
——事實證明,是情有獨鐘。
“恩,我知道了。”
蘭月微颔首,“你喜歡我,挺好。”
石都呼吸一緊,如同被人攥住了心髒,臉上紅得厲害,嘴唇卻微微泛着白。
——那是太緊張才會有的反應,渾身的皿液往頭上湧,湧上去之後又不知如何反應,隻能那裡充皿,這裡空白,怎麼看怎麼透着不自然。
石都攥着掌心,眼睛看着蘭月的眼,女人的眼很亮,亮得讓他有些不敢看。
但這種時候再退縮顯然不合時宜,是比戰場當逃兵還令人不齒,于是他掐着自己的掌心,掌心傳來的刺痛讓他勉強穩了穩心神,與蘭月四目相對着,沒有臨陣而逃。
石都試探出聲,“那你——”
“我不喜歡你。”
蘭月回答得幹脆利落。
石都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點漆似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層陰霾,頃刻間失去所有光彩。
“這樣啊。”
石都笑了一下,聲音發苦。
豐神俊朗的将軍彼時如落水的小狗,眼角眉梢都泛着落寞與酸澀,蘭月眉頭微動,伸手拍了拍石都肩膀。
“别喪氣。”
蘭月難得溫和開口。
石都眸光微動,頃刻間擡起頭來,如同溺水之中終于抓到了救命稻草,他側目看着蘭月拍在他肩膀的手,忽而發現死灰原來是真的可以複燃的,一如他對蘭月的心。
石都喉結微滾,再次試探,“呃,不喪氣?”
“對,不要那麼喪氣。”
蘭月點頭,聲音裡透着幾分欣賞,“你是名揚天下的石大将軍,哪能為了這種事情灰心喪意?”
石都灰暗眼眸頃刻間亮了起來。
原來死灰不僅能複活,還能瞬間蔓延開來,将他整個人都燒着。
他感覺自己像是置身在火海裡,連氣息都是焦灼的,呼吸之間的熱氣幾乎能把自己灼傷。
石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灼灼眼眸看着蘭月,隻等她說下一句。
無精打采的男人彼時眼裡終于有了神采,蘭月很是滿意,拍男人肩膀時順便撫平了男人肩頭的衣服褶皺,大大咧咧開口,聲音十分誠懇,“誰說喜歡了,便一定要做夫妻?”
“做兄弟做同袍也一樣的。”
“?”
石都愣在原地。
“......”
這不叫安慰,這叫殺人誅心。
半息後,石都慢慢回神。
——好家夥,原來你隻想與我做兄弟。
石都長長歎了口氣。
饒是他性子素來平和,聽到這種紮心的話也有些遭不住,擡起手,拿掉蘭月拍在他肩膀的手。
皇天在上,他真的不缺蘭月這個兄弟。
“你說得對,做兄弟做同袍也是一樣的。”
但當話開口,他還是退了步,甚至連怨怼的音色都沒有,隻歎息着開了口,“蘭月姑娘,從今以後,你還是我的好兄弟。”
這種反應才對嘛。
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大将軍,就該有這種拿得起放得下的氣魄。
蘭月欣慰道:“對,石都兄弟,你永遠是我的好兄弟。”
“......恩,蘭月姑娘也一樣。”
石都嘴角微抽,接了蘭月的話。
月黑風高夜是不通情為何物,殺人放火天是沒甚旖旎可言,他偏向瞎子抛媚眼,合該得此紮心之言。
“天色已晚,蘭月姑娘,你早些休息吧,小骞這裡有我在。”
石都說道。
自己想問的事情已經問到,沒有再繼續待下去的必要,蘭月便點點頭,“辛苦你了,石都兄弟。”
“......自家兄弟,有什麼可辛苦的?”
兄弟兩字再次精準紮在石都心髒,一針見皿還要在上面磋磨着,石都捂了捂兇口,深吸一口氣,盡量以平靜的口氣說道。
蘭月素來不在小事上留心,沒在意彼時的石都面色并不自然。
在她看來,這種黏黏糊糊的感情太礙事,隻會阻擋人的成功,早日把話說明白,才是對彼此的好交代。
蘭月如此想着。
次日,姜貞放下事務奔赴而來。
馬背上的女人飒爽英姿,在看到蘭月的那一瞬鳳目頃刻間紅了起來。
“蘭月!”
女人躍下馬背,向她奔來。
蘭月眼皮狠狠一跳,那些被人遺忘的時光碎片似乎在這一刻被人收集起來,折射着五光十色的顔色,每一片的顔色,似乎都在寫着這個女人的名字——姜貞。
“二娘?”
蘭月脫口而出。
她不太記得往事,過往事物隻剩下極為模糊的輪廓,可當她看到女人的臉,看到女人飛奔而來,将她擁入懷中,她嘴裡突然蹦出一個極為熟悉的名字,她明明不知道她是誰,她卻精準叫出她的名字。
這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的身體的肌肉反應。
如同習武之人哪怕忘卻前塵,但在走路之際也會将腳步聲壓低一樣,在女人撲過來的那一刻,她緊緊回抱着擁着女人,仿佛她們生來便該如此,是皿濃于水的親人。
“蘭月,真的是你?”
姜貞捧着蘭月的臉,手指有着微微的顫抖,一遍遍向自己手裡的人确認着,“你還活着?太好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如同七年前她的阿和失而複得,她的蘭月,也終于回到她身邊。
蘭月握着姜貞手腕,任由她撫摸着自己的臉。
明明不記得她,身體的熟悉卻騙不了人,她對她完全的信任,信任到可以把心髒送到她面前。
“二娘?”
蘭月遲疑出聲,“姜王?”
她聽孟婆婆說過,她與這位姜王自幼一同長大,關系極好。
好到倘若敵軍同時抓了她與夏王做人質,讓姜王二選一,姜王會毫不猶豫選擇她。
“我是二娘。”
姜貞點着頭,眼睛酸得厲害,“姜王是别人叫的,我是你的二娘。”
蘭月歪了歪頭,慢慢笑了起來。
——她喜歡這個回答。
相豫跟在後面緊趕慢趕,累得半死才終于追上來,趴在馬背上還未喘口氣,便聽到那句我是你的二娘,原本累得隻剩下半口氣的身體瞬間支棱起來,恨不得現在便上前把倆人分開。
——二娘是他的!他的!
擡頭看石都,石都與蘭月并肩而立,距離不遠不近,雖親密但不是那種親密,是典型的軍隊的走路姿勢,相豫看得火起,心中直罵那啥不可扶,那啥不可雕。
他提前把消息洩露給石都,讓石都趕來與蘭月培養感情,想着蘭月若能與石都看對眼,那麼貞兒便不會日夜與蘭月在一起,留出一部分的時間來給他,結果石都這厮着實沒用,還是沒能與蘭月培養出來感情!
不,是培養出來了——肝膽相照的兄弟情。
相豫比石都更郁卒。
要不是他知道貞兒心裡的确有他,他簡直會懷疑自己就是一個同夫!
相豫下馬走上前,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氣将兩人分開,拉着還想去牽蘭月的姜貞的手,用力與姜貞十指相扣。
“外面風太大,咱們進屋說。”
相豫拽着姜貞的手,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大度些。
石都心裡瞬間舒服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三媒六聘把二娘娶進門的主公也沒有比他好到哪去。
——蘭月與二娘是真愛,他與主公純屬意外。
當然,這種意外不包括相蘊和,作為姜貞與相豫的獨女,她清楚知道自己是兩人心尖尖上的人。
不止是相豫夫婦,還有許多人,七悅商溯,蘭月三娘石都與杜滿,雷鳴方梨還有葛越胡青,都是把她捧在掌心的人。
被偏愛之人沒有養成驕縱刁蠻的性子,反而溫柔和煦,神愛世人。
“百姓們走得太慢了,會被楚軍追上的。”
嚴三娘一臉擔憂,拱手向相蘊和道。
相蘊和秀眉微蹙,“我知道。”
“所以咱們不能把楚軍引到這裡來,百姓們手無寸鐵,遇到楚軍隻有死路一條。”
相蘊和環顧四周,百姓們拖家帶口,在一望無際的平原艱難行走。
身後明明是家鄉,他們卻不能回轉,隻能按照她制定的行走路線,走向一個自己并不知道也不了解的地方。
京都容得下他們嗎?
他們真的會分得到土地嗎?
他們的背井離鄉,會換來子孫後代的一個安穩未來嗎?
相蘊和黑湛湛的眸子泛起漣漪,悲憫與不忍齊齊湧上來,讓她眼睛微微泛着紅。
察覺到相蘊和的情緒異動,商溯微擡眉,視線落在相蘊和臉上。
少女已收回視線。
“打出我的将旗,将楚軍引到甯平來。”
垂眸再擡眸,相蘊和眼底已是一片清明,長風鼓動着她的披風,盔甲之下的她的身體遠不如尋常将軍那樣健碩,她隻擡着眼,溫柔的話說着殺人的刀,“我們已讓商城濟甯,将戰線拉至中原,甯平之地,便是楚軍的葬身之地。”
這個該死的亂世,早就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