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雲閣裡涼風習習,外面日頭甚好,照耀在綠色琉璃瓦上,激起一道道碎金光芒。
也才四月,晉州的天卻是有些熱了起來,太陽照得人眼發暈。
不過這一切卻與和雲閣無關。
和雲閣建在王府的後花園裡,花園中花木蔥鬱,又臨著水,一陣微風拂來,就是陣陣清涼之意。鳥雀唧唧喳喳的在枝頭上叫著,好一個鳥語花香的好地方。
瑤娘隻坐了半拉椅子,低垂著眼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而就在她逕自想著自己心事的同時,她的對面也有一個人在看著她。
翠竹的老子娘在晉王妃陪嫁的莊子上做差,她本人也嫁給了莊子上的一個莊頭。可惜她命不好,剛懷上,男人就死了。婆家沒有人,娘家還有哥哥嫂子,她也不能賴在娘家光吃閒飯,這才會託了關係進王府,想做了這奶娘的差事。
翠竹的親姨母是王妃手下的一個管事媽媽,類似這樣的管事媽媽,晉王妃身邊有不下十多個,各司其職。可上面既然想辦成事,下面免不了知道些許內容,而翠竹就知道些旁人不曉得的事兒。
她就是衝著這個,才會不計一切想做上這差事的。
在翠竹想來,她其實早就想進王府做差了。可她老子娘是晉王妃的陪房,深知自家王妃的個性,不願讓女兒進府來攀這個高枝,免得害了一大家子。所以隻要是徐家陪嫁過來的陪房,家中若是有像翠竹這種顏色好的丫頭,一般都不會將女兒往王妃身邊送。
為了這事,翠竹不止一次埋怨爹娘,覺得若不是他們攔著自己,自己也不會嫁個那樣一個人,最後還當了寡婦。
這次上面露了口風,翠竹就惦記上了,拼著捨下自己才三個多月大的女兒也要來。
這是她唯一的出路。
可翠竹還知道這次上面頂多隻會留下兩個人,而對面那個人是大敵。
打從那人走進來,翠竹就知道,這個人肯定抱著和她同樣的目的,不然找奶娘找什麼樣的不成,非要找個這樣的來。
這種人一看就是來給主子們添堵的!
翠竹咬住嫣紅的下唇,忍不住攥緊了衣裳袖口,往那邊睇去的鳳眼滿是嫉妒。
為了今日,她特意將自己壓箱底的衣裳都穿來了,頭髮是剛洗過的,特意上了帶桂花香的頭油,髮髻是讓她娘梳的,還戴上自己僅有的一根金釵。
翠竹從小愛漂亮,也喜歡搗騰自己,生下了女兒後,她就特意忌了口,所以身段早就恢復了。用翠竹自己的眼光來看,這會兒的她絕對比她沒嫁人之前時水靈,因為隻有嫁過人的婦人才知道,那些青澀的小姑娘們顏色再好,也是比不過開了竅的婦人。
可她——
翠竹再一次用嫉妒紅了的眼睛看了看對面坐著的那個人,心裡恨不得把她臉給撓花了才能解氣!
瑤娘總覺得有人在瞪自己,擡起頭就看見對面那個惱中帶妒的眼神,雖然對方很快就垂下了眼,但她還是看個正著。
她有些心悸。
因為對方的眼神。這種眼神若不是有仇有怨,誰會這麼看人。
瑤娘心中苦笑,上輩子她屢遭磨難,初進王府時心思根本不在上頭,隻顧得自哀自怨,隻知道思念不得已丟下的兒子。還是一次她差點沒被人打死,才終於振作起來為了保命而努力。所以初進王府時發生的許多事,在瑤娘的記憶中並不清晰,她根本記不起上輩子翠竹是不是這樣看過自己。
同時,她不免有些疑惑翠竹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畢竟,現在才剛進王府,侍候小郡主的奶娘根本沒定下,她和翠竹並不是對手,她又何必如此妒恨自己。
難道說,翠竹也是重活了一次?
旋即,瑤娘又覺得自己是想多了,因為上輩子她死的時候翠竹還好好的,正在小郡主身邊做她威風八面的奶娘。
那翠竹不是重生的,又何至於如此?
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翠竹知道些什麼。又或是她早已是內定下的人選,所以才會如此敵視她。可這些都說不通,畢竟就算翠竹是內定的,她又不是,對方又何必如此敵視自己?
瑤娘並不是個太聰明的人,想一會想不通就不去想了,但這件事卻在她心中留下了陰影。
門外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
頓時,本來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有些忐忑地看著門外站著那個丫頭。
這丫頭年紀並不大,大約十二三歲的模樣,闆著一張白淨的小臉看了眾人幾眼,扭頭又走了。
正當大家心中忐忑不安之際,從外面走進來幾個上了年紀的婆子。
她們衣衫體面,正顏肅穆,儀態不凡,一看就知是府裡的管事媽媽。
為首的一位梳著油光水滑的獨髻,容長臉,顯得面容極為嚴肅。穿著暗紅色的綢衫,外罩石青色的比甲,下面是一條青綠色的馬面裙。頭上隻插了一根老銀簪子,耳朵上掛著一對貓眼石耳珰。而那雙眼睛就宛如那對貓眼石也似,精光四射,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
瑤娘認識這個人,她是王妃身邊的李媽媽,管著府中諸多事務,算得上是王妃身邊得力助手之一。
不過瑤娘也見過此人笑臉迎人的時候,那就是她剛在晉王跟前得寵,王妃給她臉,連帶王妃身邊的下人也十分給她臉面。
瑤娘雖在王府隻待了一年多的時間,可也見多了府裡下人翻臉如翻書的模樣。前一刻笑面迎人,後一刻可是滿含鄙夷。同理,隻要有勢,在她們眼裡就是主子。失了勢,那是連條狗都不如。
瑤娘不止一次在府裡見到,前面還對著她畢恭畢敬叫著瑤夫人,扭頭說她是個狐媚子的下人。
她憤怒,難過,卻也意興闌珊。
幸好,她這一輩子再也不用面對這一切了。瑤娘在進府之前就想好了,她上輩子之所以會死,左不過是礙了別人的眼。隻要她不被翠竹設計,她就可以安安穩穩在小郡主身邊做自己的奶娘,再也不用攙和晉王後院的事。
她不用做太久,一兩年就成,隻用攢夠能養大小寶的銀子,她就離開這裡。
這麼想著,瑤娘倒也鎮定下來,接受著上面幾個婆子的審視。
「身子可都康健?奶水可夠?在府裡當差不同其他,侍候的又是小主子,可不能出任何差池。」
幾個嘴快的小婦人忙不疊七嘴八舌地回著話,李媽媽幾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倒也沒露出不耐煩,隻是沒搭理她們,問著旁邊一個小丫頭:「人可請來了?」
小丫頭脆生生地說:「回媽媽的話,請來了,正在外面候著。」
不多時,一個年過半百地老者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提著藥箱的小廝。
「這是咱們王府良醫所的大夫,給諸位把把脈。」
於是便依次去了大夫跟前,伸出手腕讓對方診脈。其實有一個人似乎被診出了隱疾,讓下人給領走了。那小婦人被領走的時候口裡還叫著冤枉,說自己身子從來康健,絕不敢有所欺瞞。
因為這一齣,大家不免有些驚魂未定。不過是選個奶娘,怎生如此複雜?可瑤娘卻知道複雜地還在後頭呢。
李媽媽看了幾人一眼,吩咐道:「帶她們去後面看看。」
「是。」
幾個婆子低頭應道,便領著瑤娘等人往裡頭暗室中去了。
這種經歷上輩子也有過,因為太過難忘,所以瑤娘記得十分清楚。
那還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裸露身體,還被人翻著看,所以屈辱之餘,格外記憶猶新。
負責檢查她的婆子十分仔細,不光檢查有沒有暗瘡之類的,甚至嗅了腋下,還讓她躺在一張鋪了布的條案上,檢查了那不可言說之地。
婆子大抵也怕瑤娘心生牴觸,一面檢查,一面道:「小郡主是王爺的獨女,又是當今聖上的親孫女,天生的龍子鳳孫。這在晉州,肯定不同在京中,隻能在外頭尋奶口。可這奶口的挑選卻是要萬萬仔細的,小郡主一旦有個什麼差池,就是掉腦袋的份兒……」
瑤娘咬著唇,閉著目,沒有說話。感覺對方掂了掂自己的兇,又聽對方道:「你這一看就是個奶水多的。嗯,都不錯,下來吧。」
她忙從條案上翻下來,低著頭將衣裳穿上。
等出去後,見大家面色各異,顯然遭遇相同。
就在大家都等著後續之事,李媽媽卻並沒有說話,而是出去了。其他幾個婆子還留在花廳中。
這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讓人詫異的,可瑤娘卻忍不住留了心。
李媽媽出了門,就往左側行了去。
若是離開和雲閣,應該是直行向外,她怎麼走到那兒去了?
那個地方是哪裡?
瑤娘絞盡腦汁的想,突然心中一緊。
哦,她想起那處是什麼地方了。
這和雲閣乃是尋常招待賓客的地方,有一次王府擺宴款待封地官員時,王妃也在後宅款待了眾官員家的女眷。
當時瑤娘已經是晉王身邊人了,以她的身份這種地方自是不能來,可那日她在園中賞花卻是走岔了道,來到了這和雲閣附近。
這和雲閣佔地頗大,一面臨著水,一側則臨著花房。她當時就是貪看那開得正好的牡丹花,而走岔了道。看花之際,突然聽到一陣說話聲,她就忍不住尋了去,恰巧她當時站的那個位置剛好可以從外面看到和雲閣裡的情形。
她努力去想當初看到的是哪處地方,可不正是這座花廳。
瞧瞧牆角處那尊鎏金三足的熏爐,因為太過顯眼,她往裡頭望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它。當時這座花廳裡隻坐了幾位衣衫華麗的貴婦,瑤娘素來膽小,生怕被人發現誤會自己想偷窺什麼,就匆匆走了。
可因為印象太深,她一直記憶猶新。
瑤娘下意識去看側面一處不起眼的花窗,那花窗整體呈朱紅色,上面鏤空著各種好看的花紋,其後有大片蔥鬱的枝葉。乍一看去,似乎並無異常,可若是細看就能看出那繁茂的枝葉似乎隱隱顫動。
後面有人。
是誰?誰在那裡看?
瑤娘不敢再看,忙狀若無事地扭過頭,可眼角還盯著那處。
那片繁茂的枝葉突然顫動了幾下,隻來得及看見一截花紋繁複的衣角劃過,就再沒有其他動靜。
可落在瑤娘的眼裡,卻是讓她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