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檸沒走幾步,就遠遠看見俞習娟拎着一個竹籃子,挽着一個男人的手臂,有說有笑地往村裡走,那樣子一看就是沉浸在家庭幸福當中的女人。
不僅沈檸看見了,車子裡的父子倆也都看見了。
戚善文此刻心裡五味雜陳,他終究還是把她還給了人海。
他始終沒有勇氣斷掉他千瘡百孔的婚姻,更沒有辦法抹去他曾經的背叛,隔在他們之間的種種已然無法讓他們破鏡重圓。
過去的始終過去了。
戚善文面露痛苦之色,也不忘回頭看看坐在後座的兒子,輕聲說道:“小堯,你娘看上去過得挺好,我們也該放心了。”
戚堯垂下頭,把自己縮在角落裡,什麼也都沒說。
洪衛東率先發現停在村口的車子。
小轎車在這窮山僻壤裡是很罕見的,這裡平時裡進出的基本是貨車,然後俞習娟發現了站在遠處的沈檸,驚喜極了,“小檸……”
她興沖沖跑過去,握住沈檸的手,“你咋不聲不響來了?快走,到我家去坐坐。”
沈檸看到俞習娟如今幸福美麗的模樣,其實該是為她高興的,可是想到戚堯如今凄苦的樣子,心中就一陣酸澀。
她勉強露出一抹笑來,對俞習娟道:“俞姐,戚堯知道你再婚的事了,這次他特意跟他爸來看看你。”
俞習娟表情一僵,目光不自覺投向那輛安靜的車子,她步行了幾步,然後改用小跑的,顯得那樣着急,遠遠地喊:“堯子,是你來了嗎?堯子……”
戚善文從車上下來,與她兩兩相望,千言萬語,都在淚眼裡,随風去。
這一刻,戚善文在心裡想了很多“如果”。
如果當初他在城裡穩定了下來,還能來鄉下接她走,是不是他們一家三口就會是幸福美滿的家庭呢?
如果她帶着孩子來城裡找他,他也沒有跟袁琳娜結婚生子,是不是一切就會不一樣?
如果……如果當初他能決斷一些,勇敢一些,和袁琳娜斷個幹淨,是不是他和她還有可能,戚堯也不會斷腿痛苦?
戚善文滿面彷徨痛苦,他虧欠這個女人太多太多,如今她能找到一生歸屬,他是該為她感到高興的,可是内心的失落感和空洞感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甚至連一句祝福的話都說不出口。
兩人相對無言。
戚善文沉默地打開了後車座的門,戚堯就坐在裡頭,五官隐匿在暗處,俞習娟好久沒見兒子了,見到戚堯的那一刻,眼淚嘩啦嘩啦地往下掉,“堯子……”
戚堯轉頭看向她,唇色泛白,目光裡沒有悲喜。
俞習娟并不清楚戚堯如今的處境,他坐在裡座,雙腿垂放,與正常人無異,俞習娟自然是看不出他如今不良于行,隻站在車外掉着眼淚看他。
這大半年裡,她日夜記挂着他,就怕兒子的不諒解和失望的眼。
戚善文道:“小堯受了點寒,就不出來吹風了,要不你坐進車裡跟他說說話。”
俞習娟一聽兒子感冒了,臉上一陣焦灼,當即坐進車裡同他說話,“堯子,你不舒服嗎?你跟娘回家去,娘給你熬點姜湯驅驅寒。”
“不用了……”戚堯看着俞習娟,扯了扯唇道:“他對你好嗎?”
俞習娟點着頭,愧疚道:“堯子,你不要怪娘,你外公當時走得急,我……”
“你不用解釋,我都知道。”戚堯垂下鴉黑的睫,嗓音嘶啞,“我一直都知道你想過這樣的生活,是我拖累了你……”
“不不不……”俞習娟情緒失控地抱住兒子,“是娘不想成為你的負擔,你在外頭那麼拼命都是為了我,我咋可能不知道,可娘不想你那麼辛苦,不如就把自己嫁了,以後你也好少點擔子,去過你自己想過的人生……”
“我的人生……”戚堯臉上都是苦笑。
過去他把她的幸福放在首位,當做他奮鬥的目标,可她還是不聲不響舍他而去,從此以後,他的人生隻有殘缺和不堪。
這樣的人生,他甯可毀滅也不想要。
但是……但是他答應了小茹,不能再傷害自己,哪怕活着每一天都在窒息都在掙紮,也要努力活下去。
俞習娟滿面淚水地看着戚堯,“堯子,你别生娘的氣好不好,你原諒娘吧!”
她痛苦地将頭靠在兒子的肩上。
戚堯的目光落在自己沒有知覺的殘腿上,如今的他誰也保護不了,甚至隻會成為别人的負累,他差點害了小茹,不能再拖累他娘了。
他沙啞道:“我沒怪你,我來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好的,很好,你洪叔叔對我很好,你跟我到家去住幾天,娘給你做好吃的。”俞習娟祈盼道。
“不用了……”戚堯淡淡拒絕道:“我很快要出國了,這次來的匆忙就不去你家了。”
俞習娟抹了一下臉上的眼淚,“啥時候出國?啥時候能回來?”
“不确定,可能是三四年,也有可能七八年,或者更久……”
俞習娟臉色白了白,難以置信道:“咋會去這麼久?”TXT書屋
戚堯眼裡滿含複雜,他骨節分明的手撫上母親的臉,擦拭着她流淌下的熱淚,“以後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别再傻乎乎被人欺負也不吭聲……”
俞習娟緊緊擁住兒子,嗚嗚地哭,“你别總記挂着我,你洪叔叔對我很好的,不會有人欺負我,你到了國外可要好好照顧自己,别總顧着學習忘了吃飯……”
“嗯,知道了。”戚堯拍了拍她的背,“娘,你要是以後遇到困難就去聯系我幹媽,讓她來聯系我,或者你也可以去找我爸,别遇到事總自己扛着,知道嗎?”
“知道,知道的。”俞習娟感受到兒子濃濃的關心,眼淚冒得更加厲害了。
兒子還是她的好兒子,可如今他們要分開那樣久,就好像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俞習娟想到這裡,哭得不能自已。
洪衛東在外頭跟沈檸聊了一陣,聽到車裡頭俞習娟哭得厲害,不由擔心道:“小娟,小堯來,是高興的事,你咋哭成這樣?快進孩子下車去咱家吃飯啊!”
戚善文看看洪衛東,别開臉沒說話。
沈檸道:“洪大哥,我們就不留下來吃飯了,以後有機會再來吧!”
洪衛東不解,“這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說走就走哩?”
“戚堯行程比較趕,有研究項目等着他呢!”沈檸随口胡謅了一句,洪衛東也當真了,因為他不覺得沈檸會為了不吃一頓飯撒謊。
洪衛東隻覺得戚堯這個孩子是要幹大事的,時間肯定很緊張。
俞習娟哭哭啼啼從車裡出來,洪衛東摟着她,有些局促地看着裡頭的少年,“真的那麼急嗎?好歹陪你娘吃一頓飯啊!”
戚堯看着他,嘶啞的聲音帶着幾分料峭之感,“我不了解你的為人,但是既然我娘選了你,你也願意同她過日子,那你就必須對她好!”
“會的會的,堯子,你就放心吧,你娘是個好女人,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洪衛東保證道。
可是他接觸到的依然是戚堯滿眼不信任,于是開始舉掌發誓,“我要是對你娘有半點不好,你盡管回來把我大卸八塊,我保證一點怨言都沒有。”
“好。”少年點頭,應下了他的誓言。
俞習娟淚眼婆娑地看着戚堯,“兒子,你到了國外可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哦,你等等,娘給你縫了棉衣棉褲和鞋子,我這就去拿……”
洪衛東說:“我去拿,你在這裡陪孩子說說話。”
說罷,洪衛東小跑家去了。
沈檸安慰着難過的俞習娟,“俞姐,你也不要太難過,孩子大了,總要飛去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應該為他高興才對。”
她始終沒有勇氣告訴這個脆弱的女人關于戚堯傷腿的事,戚善文在旁也沒有多言語。
事情已經夠糟糕了,又何必再多一個人為此難過呢?
如果俞習娟知道戚堯的事情,怕是現在的好日子也過不下去的。
她是那樣愛孩子的人,必定日日牽挂,心神難安。
戚善文真是不忍心這個可憐的女人失了快樂的心情。
俞習娟問戚善文:“堯子出國,就他一個人嗎?有沒有同學陪?”
她實在不放心兒子一個人在國外生活。
戚善文道:“有的,你放心吧,而且羅铮在國外有親戚,能幫忙多照顧的。”
一想到羅铮和沈檸在M國有個了不得的三叔羅衍丁,俞習娟的确實是放心了不少,她握着沈檸的手,再三拜托道:“小檸,總是麻煩你,我的确也很不好意思,可是堯子在國外,我真是不放心,你可得……”
“我知道的俞姐,不用你說,我也會讓三叔多照顧他,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沈檸安慰着她。
洪衛東取了俞習娟平日裡為戚堯做的衣服褲子,俞習娟把衣服鞋子放進車裡,“堯子,你試試,看看合不合适?要是不合适,娘立馬給你改。”
戚堯将衣服拿在手上,“合适的,不用試了。”
俞習娟道:“還是要試的,你身體長得快,娘也摸不準你現在個頭到哪裡了,得試試才好改。”
戚善文和沈檸交換了一下眼神,戚善文道:“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得先走了,要不然趕不上訂好的飛機。”
俞習娟一臉慌張,“就不能讓我再和兒子說會兒話嗎?”
沈檸摟着俞習娟道:“我以後一定經常給你寫信,說說戚堯在國外的情況,俞姐,你可一定要幸福啊!”
也不枉戚堯為了你殘了腿。
最終,戚善文還是開着車帶着戚堯和沈檸離開了。
他們來得靜悄悄,去得也靜悄悄,匆匆又匆匆,一切對俞習娟來說就像一場夢一樣,她哭倒在洪衛東的懷裡,“我總覺得堯子他恨我。”
洪衛東安慰說:“怎麼會?你别多想了,我看那孩子很關心你。”
“不,他很少生病的,就算生病也不會說一直躲在哪裡不動,可是剛才他一直坐在車裡不肯動,他還是沒法子接受我瞞着他嫁人的事……”
到底是知子莫若母,俞習娟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可到底不願說破。
從此以後,他們母子真是見一次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