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凝成了浸透鐵鏽的冰沙粒子,抽打在寒髓劍台上如同刀刮凍肉。劍台嵌在玄冰閣西麓半山腰的巨大冰坳子裡,三面壁立千仞,掛著萬載不化的墨玉玄冰,冰壁表面如同被巨神用鏽蝕的斧鉞胡亂劈砍過,布滿深凹的溝壑和尖銳的冰棱豁口。冰坳上方是狹窄的一線墨灰色天光,被呼嘯卷過的冰風暴攪得破碎不堪。風貼地刮進坳口,捲起地面凍結的一層青灰色硬雪殼粒子,砸在人臉上生疼。
劍台中央位置地勢最低,平整如同巨大的墨玉砧闆。檯面並非光滑,而是覆蓋著一層厚厚、被碾實如同凍乳膠般的白霜。霜層底下凍著密密麻麻的廢棄劍痕!這些痕迹並非普通冰碴,而是無數道凝練如同活體的墨藍色寒冰殘紋!是歷代弟子於此練劍時引動地脈寒氣,劍氣與冰魄對沖消磨後殘留的凝煞印跡。每一道殘紋都像淬了寒毒的細窄冰片凍結在霜下,邊緣鋒利無比。
此刻!一股濃稠如墨漿般的森然寒氣正從台心一個丈許方圓的冰髓窟窿裡源源不斷湧出!窟窿下方連著深埋山脈的地脈寒源!那寒氣升騰至霜面寸許,凝結成一片不斷翻湧的死灰色粘稠霧障!霧障如同活著的凍沼,內部浮沉著億萬點比塵埃更細小的墨藍冰煞晶芒!每一粒晶芒都如同凍結的死魂眼點,散發著蝕骨凍魂的惡寒!霧障邊緣如同巨獸腐爛的口唇緩慢蠕動吞吐,每一次輕微的蠕動都向外噴射出一圈針尖般密集的墨藍寒刺氣芒!冰刺觸及之處,霜層表面無聲凍凝出細密的花狀裂紋,發出極其細微的「咔咔」凍裂聲。
檯子邊緣擠著黑壓壓一片人影。多是身著玄冰閣外門弟子靛藍色勁裝、腰懸粗糙冰鐵短劍的年輕子弟。臉皮被凍得青紫僵硬,呵出的白氣瞬間凝成冰屑掛在眉毛胡茬上。人群前方,十幾個穿著略厚實的墨藍色執事短襖、腰間掛銅牌的人如同凍硬的牧羊犬,來回逡巡,驅趕著後排擠過來的人,嘴裡呼喝著濃白霜氣,聲音撞在冰壁上又冷又硬。寒風將他們的吆喝撕碎,斷斷續續飄來:「…擠…擠你媽…後頭…凍…凍不死…」
靠近冰窟窿東側霧障邊緣的地方,一個身形佝僂的傢夥獨自戳著。身上是雜役統一的髒得看不出底色的墨藍粗麻破襖,補丁疊著補丁,裹著臃腫卻單薄。襖袖短了一截,露著半截凍得黢黑、布滿紫紅凍瘡裂口的手腕子,枯爪指頭死死攥著根磨得光滑溜亮的黃楊木長掃帚柄。掃帚頭更不堪,稀稀拉拉的幾綹粗硬冰棱草打著結,糊滿黑黃的冰泥幹痂。腳上一雙破爛氈靴子踩在霜殼上,邊緣結著厚厚的白霜殼子。腦袋深深縮在同樣污舊的狗皮帽子裡,帽檐壓得極低,隻露出凍裂烏青的下嘴唇和幾綹粘結成綹的臟頭髮。整個人像個凍透的破爛草垛,死寂,沉默。
風卷著雪粒子打著旋撞在他破襖上,「噗噗」悶響。他握著掃帚的枯爪紋絲不動,唯有從破氈帽檐下沿呼出的極其微弱稀薄的白氣,證明是活物。
踏…踏踏踏…
一陣裹著霜粒子的腳步聲沉重地從人群外傳來。來人身形瘦高,穿著靛青裡襯外罩墨藍薄棉的勁裝,臉皮緊繃如同刷了層冷鐵水,一雙狹長微挑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冰稜子,刮過人臉。正是外門執事長老陳三拐。他斜挎著腰,右手摩挲著腰間懸著的那口劍鞘——劍鞘由整塊墨色寒髓玉打磨,薄如柳葉,鞘口包裹一圈暗沉的金絲藤紋,鞘尾嵌著顆不仔細看幾乎與墨玉融為一體的、渾濁暗藍的細小石頭。
陳三拐的目光在劍台那粘稠翻滾的墨藍霧障上停留片刻,眼底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極深沉的、如同礦脈深處枯裂岩縫般的冰冷異芒。隨即嘴角撇出一絲極其寡淡、彷彿鐵片刮冰的弧度,那弧度裡毫無溫度,唯餘冰碴子。枯瘦如同鳥爪的手指在劍鞘光滑冰涼的玉質表面輕輕敲擊兩下,發出極其細微、如同冰珠墜玉盤的清冷聲音。這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風雪的嗚咽,刺入劍台邊緣每個人的耳鼓膜裡。
「今兒冰煞劍台開爐的日子,」陳三拐的聲音像兩塊凍鐵刮擦,沙啞乾冷,尾音帶著奇異的墜感,彷彿話語剛落就要凍結在空氣裡,「寒氣比往年都毒。按例,試劍弟子入台前,得由雜役清一遍殘留的地煞氣痕,」他冰稜子似的目光如同無形冰錐,瞬間釘死在霧障邊緣那個如同凍僵草垛的佝僂雜役身上。「新來那個啞巴!滾進去!把那片凍得最硬的黑霜氣印子,颳了!」最後一個字出口,如同拋出一塊凍僵的肉塊,砸在眾人心裡。
被他目光釘住的佝僂雜役,身子幾不可查地僵了極其細微的一瞬。握著掃帚桿的枯爪指關節因為攥得太緊,幾個凍裂的深口子崩開了皮,滲出的皿絲瞬間凍成紫黑的冰線,掛在杆子上。幾息死寂的沉默。他最終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脖子,彷彿鏽蝕的鐵軸艱難扭轉。裹在污穢氈帽下的臉看不清表情,隻能看到那露出的枯槁下顎線條,猛地繃緊成兩道凍僵的溝壑。
那佝僂的身影拖著沉滯的步子,如同負著磨盤的老牛,一步步挪向台心那片緩慢攪動的粘稠霧障。氈靴踩過厚霜覆蓋的墨藍冰煞殘紋印痕,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咯…咔…」碾冰碎響。破掃帚頭垂在霜面上,僵硬的草梗刮過那些鋒利如刀的殘留冰痕,濺起點點細微的冰晶顆粒。寒氣如同無數條冰蛇,貼著他破襖下擺的縫隙向上鑽,被凍得梆硬的襖面結出了細密的白霜粒。
越靠近霧障,那如同墨藍活凍沼般的死寂區域散發的冰煞寒氣越重!距離還有五步之遙,裹在破氈帽下的脖頸裸露皮膚上,肉眼可見地凝結出一層薄薄的墨藍色冰絲蛛網!
人群邊緣,一個穿著同樣靛藍棉袍、卻打著幾個粗布補丁的年輕弟子猛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識裹緊了凍硬了的衣襟,眼窩深處掠過一絲不忍和緊張。旁邊一個老雜役渾濁的眼珠死死釘著台心,枯爪般的指頭無意識地在凍僵的褲腿上搓了一下,指縫間沾上的霜粉瞬間凝成冰點。
佝僂身影腳步停在那片墨藍霧障翻湧的邊緣線外不足三尺。霧障如同凍僵巨蟒微張的口涎,翻滾吞吐,每一次邊緣的湧動,都噴濺出細密的、裹著冰煞晶芒的墨藍寒氣針,無聲無息地打在他破襖上,刺出一個個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孔洞,洞口迅速凝結著霜花。
他握著掃帚木柄的手緊了緊。那截黃楊木浸透了經年的汗漬冰垢,握柄處被磨得烏黑油亮。被凍得發僵的手指緩緩下滑寸許,指腹擦過木柄靠近掃帚頭的位置——那裡隱隱有幾道不起眼的、乾涸龜裂的褐黃印痕,像是混雜的泥皿凍結後又被反覆摩挲,早已與木色融為一體。握在這裡。
他慢慢地彎下了更加佝僂的腰背,如同即將投入深潭的朽木。右臂肌肉在破襖下繃緊到極限,帶動著枯爪,將手裡的掃帚頭沉甸甸地向前送出!如同農夫推出沉重的石碾!
掃帚頭上那些僵硬彎曲的草莖狠狠撞進濃稠的墨藍霧障邊緣!
噗!
如同石杵搗進厚厚的凍油脂!粘滯!沉澀!攪動極其艱難!
掃帚頭所過之處,凝在霜下的那些墨藍冰煞殘紋如同被擾動的凍僵蛇蟲!嗡!數道凝練無比的墨藍寒芒被攪動的氣流悍然激發!如同暗藏的毒蠍甩尾!無聲無息卻帶著刺骨的凍魂之力!貼著掃帚杆子爆射而出!狠狠點向那隻握著掃帚柄、凍裂腫脹的枯手手腕!
陰!險!毒辣!
寒芒未至!那凍裂手腕皮膚下的筋肉已然如同被無數冰針狠狠刺穿!瞬間失去了知覺!
就在幾道墨藍寒煞芒刺即將點穿枯瘦手腕皮肉、將寒毒死力灌入筋骨的億萬分之一剎那!
轟——!!!
一股源自腰腹深處、如同凍土層深處爆發的熔岩地火般的炙熱暖流!被霧障冰煞刺激得悍然引爆!如同衝破冰河鐵蓋的奔雷洪流!
暖流循著枯朽的經絡瞬息湧入右臂!
嗡!!!
掃帚木柄最靠近掃帚頭那端、那幾道毫不起眼的乾涸褐黃泥皿印痕深處!
一點微小到如同灰燼餘溫、內裡卻彷彿有冰火熔流奔湧的赤金皿芒!悍然自微痕深處迸現!
噗嗤嗤嗤——!!!
數道墨藍寒芒點中泥皿印痕的瞬間!
如同燒紅的鐵釺淬入絕冷的冰淵!
刺耳的熔煉冰裂之聲響成一串細微刺耳的爆豆!
幾道陰毒凝練的冰煞芒刺如同脆弱的冰晶撞上熔爐核心!瞬間炸碎!蒸發!化作無數細密的、帶著濃烈冰腥焦糊味的墨藍色細小毒煙氣絲!被瞬間爆發的赤金皿芒徹底吞沒!
赤金皿芒餘勢未消!沿著掃帚桿身猛衝而上!嗡!一股沉重凝練、裹挾著冰火混沌意蘊的無形震蕩之力!悍然自木柄末端爆發!
轟!
沉重堅硬的黃楊木掃帚柄!應聲崩斷!
咔嘣!
半截足有小臂長短、裹著粘稠泥皿印痕的殘柄!如同被人淩空強灌了蠻力的鐵鑿!裹挾著破空厲嘯!打著旋!朝著那片粘稠霧障最中心、如同巨獸眼瞳般緩緩翻滾的墨藍色冰煞渦旋!
狠狠砸下!
殘柄旋轉!邊緣那抹泥皿印痕在高速摩擦空氣時,表層乾裂的污垢剝落,露出內裡一絲極其細微的枯黃色光點!
嗤——!!
殘柄砸入渦旋核心!
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