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上夜。
雨愁綿。
一頂小轎,不急不緩,穿過焦黃的梧桐林子,繞過小半個湖,停在泊船橋畔不遠。
一艘兩層大畫舫,明燈輝美,笑聲低高,令寒雨再無蕭索意。
有人推窗,一口幹盡杯中酒,伸手接雨,忽然大聲道,“有了,點圈畫水推去岸,半枝荷花一朵蓬。”
絲毫不自知爛詩兩句。
大雨大風,柳枝亂搖,空曠蕭瑟,片刻就全身飕涼毛的大晚上,偏偏這等人還有興緻遊湖吟詩,真他娘,吃飽了撐的。前頭的轎夫想着,卻不敢埋怨半個字,因全憑一身力氣吃飯,這樣的天氣裡還能有活兒接,就是老天眷顧。
他躬腰讓身,擡擡鬥帽,走到轎窗邊上,壓低了聲,“夏姑娘,雨恁大,要不要咱們上泊橋?”
半晌沒人應他。
他耐着性子,“夏姑娘,到地方了。”
咚!
轎子闆震了震。
一聲悶哼。
然後,就傳出窸窸簌簌的聲音。
轎夫紋絲不動。
夏姑娘嗜睡,街頭到街尾,都能打個盹,更别說三刻鐘的路了。
聽這動響,大概連夢也做好幾個,不然不能撞重了頭,摸索這麼半天。
片刻後,蔥白的一根纖纖手指勾起簾子,一隻揉紅了的睡眼珠子,沖着外頭轉來轉去,也不說話,就那麼睜大了,眯小了,反複調節眼睛的尺寸。
唉——轎夫真心無奈。
給這位擡三個月的轎子,老地方更是來來去去,還是防他好似防賊一樣,每回一定要看清落轎的點,才會下轎。他要真是人口販子,偷偷擡青樓裡去,她再怎麼仔細,難道還能逃得了?
轎夫肚裡咕噜,仍不吭聲。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銀主,而且天地良心,他切切實實是個好人。
窗簾放下了,門簾裡點出一隻鞋。
白襪黑鞋。
雖小巧,看得出是天足。
呱!啪!咚!
一隻青蛙,不知是否讓畫舫那邊的動靜吓着,在殘荷上跳兩下,躍進水裡。
僅此而已。
鞋,卻不見了。
轎夫好笑,“夏姑娘不用防着,附近無人,隻是青蛙嚷雨。”
過一小會兒,白襪黑鞋又點了出來,緊跟着一個細巧的女子。她彎身立直,撐起油傘,肘裡挂個藍花布包,也不急着走,小心看過周圍,再望向畫舫,竟往轎門裡又退了半步。
轎杆上挂着一盞老油燈,燈色蠟黃劣質,僅照得出她巴掌大的半張臉。
細眉圓眼,鼻子俏翹卻不挺,下彎的嘴角顯得呆闆,姿色很似一般,倒是皮膚有幾分潤美,也細膩。
“夏姑娘,地上到處積着水塘子,您這鞋不好踩,還是咱送您到船邊。”
轎夫實在忍不住了,冷瑟瑟的密綿雨,風還大,這麼磨蹭法,豈不是要整到天亮去?
女子心道,她也想啊。
但是,不行。
交易不好見光,買主和賣主見面,閑雜人等越少越好。
連傘帶布包一起往懷裡攏緊,女子開口說話了,那聲音細細柔柔,比相貌出衆些,好似能直撥心弦,“我自己去,煩請阿大稍等。”
話音落,人已經在一丈多外。
轎夫有點傻眼,這姑娘也是可以挺利索的嘛!
他不見,女子不但利索,還表情豐富,正咬牙切齒。
布鞋沒踩足三步就濕到腳底心。風斜吹勁,傘必須護着貨,以至于馬面裙邊和半隻琵琶袖很快就濕嗒嗒的,寒意直襲。
她也顧不上,隻想那位主顧實在夠難伺候,對東西挑剔壓價還不說,交貨的地點和時間更是随他心意。
難伺候,卻還要伺候,皆因那位再怎麼壓價,總比别家給得多。
她則沒得選,接下來兩個月的買米買菜錢,全等這一單。
女子足尖點上舢闆,無聲飄行丈半,才想起要弄出動靜,立刻重踩下去。
有人跑來船橼問誰,她已經重新立回舢闆前,還不忘轉頭看看柳樹行的轎子。
今夜有風有雨,轎夫應該沒看到她露得一手。
“小女子姓夏,來給吳老闆送貨。”看清燈下那人,女子松口氣,“興哥兒在啊。”
她聽舫上那麼吵,就怕還得應付不相識的人。
“夏姑娘可來了,小的等您半天啦!”興哥兒的影子長長,讓舫燈拉上泊橋,待他跑下舢闆,卻是瘦矮個子,十六七歲的年紀。
他穿着雨蓑,肩上扛着極大一柄油傘,五官普通,唯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出幾分老道
“大黑的天,怎麼也沒挑盞燈?您請上船,小的給您照路。”
女子一愣,上去?
“不必了,興哥兒拿了貨去,我在這裡等就是。”。
“二爺關照,這樣糟糕的天氣還勞夏姑娘跑一趟,一定要請您坐坐,喝杯熱茶。再說,您知道二爺的習慣,越是貴的東西,看得越仔細。今晚又不同往日,咱的買家也在。二爺從您這兒買,在裡頭就直接賣了,自然半點馬虎不得。萬一出什麼岔子,也好就近找您,貨畢竟是您的。”興哥兒歪頭往她身後看了看,“您不必擔心轎夫,我請他們上來喝好酒,保準不跟你抱怨一個字。”
他說罷就招手喚人。
女子想他年紀雖不大,卻真能幹。
“夏姑娘?”小子耐心十足。
又分明是怕她做工不精。女子暗自歎口氣,心裡念了三遍沒得選,微微一笑。
“那就叨擾了。”
“不叨擾,不叨擾,是夏姑娘幫了小的一回。”興哥兒領着她,從東面走道進了一間小屋。
桌上有酒有菜,還生着旺火的爐子,而一路過來隻聞笑,不見人,也是主人的精明。
女子在門口伸頸探頭,看全了小屋沒别人,才跟進來,慢吞吞解包袱。
藍花布鋪桌,露出一隻長條錦盒。
興哥兒一直安靜瞧着她小心防備的模樣,也不說話,直到接過錦盒,才道,“夏姑娘随意些,小的已吩咐過,無人敢亂闖。等您身上幹透,吃好喝好,小的就回來了。”
女子點頭,看興哥兒關上門,這位小哥做得如此周到,無需自己多嘴一句,好是挺好,隻是跟這些聰明的人打交道,她實在被動到心累,要不是看在銀子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