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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生當複來歸(七)

後宮新舊錄 湜沚 4658 2024-01-31 01:07

  蔺常午後宴請群臣,以李長景為座上賓。席間不談政事,隻聊風月,賓主盡歡。到散席時,蔺常和李長景都喝得熏熏然,腳步踉跄。

  王傳德一躬身,親自攙扶了蔺常。蔺常還揮揮手,言語不清的:“我……我自己走……去,看看錦舒……”

  王傳德這頭顧了蔺常,那頭也沒忘了李長景,交代小黃門好生送李将軍出宮。

  到了宮門邊,早有李長景的随從小厮如往日般牽馬候着。隻這次不同的是,還多了個軍士打扮的人,一臉焦急,來來回回搓着手踱步。

  剛望見李長景出來,他也顧不上将軍是否醉醺醺,三兩步搶上前去,道:“将軍,派去西域的人回來了!正在軍營候着……”

  李長景本不勝酒力,偏生陛下今日又興緻高,不得已陪着喝了不少,方才是在禦前克制着,未免失儀,此刻繃緊的弦松下來,隻覺暈眩得厲害,眼前一圈一圈直冒星星。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那親随跟李長景多年,受人追捧慣了,又一心照顧李長景,哪将那軍士放在眼中,神情雖客氣,語氣卻不容置疑:“将軍喝多了酒,自然要先回府休息。管什麼人來,叫他等着便是。”說完,就吩咐人去套車。

  那軍士情知此刻即便請了李将軍回軍營也于事無補,隻得無奈告辭,去尋歇腳處。

  ——————

  蔺常一日未來季英閣,閣裡自然沒什麼活。衆人散的散,歇的歇,還有些也不知跑到何處去躲懶。

  宋揚靈看左右無事,正想回屋歇個中覺。便從書閣轉出來,剛走到廊檐下,迎頭撞見三皇子蔺枚春風滿面地過來。許是心情好,還沒等宋揚靈請安,便道:“不用多禮。黛筠呢?是不是在屋裡?”

  “好一陣沒見着她,可能回屋了罷。”她說着,一眼瞥見蔺枚手裡拿了個錦盒,也不知裡面裝了什麼。大約是得了稀奇東西來送給黛筠罷。

  宋揚靈不禁想歎口氣,二皇子和黛筠這麼明顯的關系,難道三皇子就看不出來?看他一臉赤忱歡喜,倒越發不忍。

  蔺楠和蔺枚雖都為皇子,但僅因為年紀差别,卻真正是同人不同命。宮人們自然不敢怠慢三皇子,但比之待二皇子那份小心謹慎,曲意逢迎,差得多了。

  同樣的帝王之子,隻有一個注定将坐擁天下,受群臣朝拜。而其餘人卻注定仰人鼻息。這樣想來,倒是普通人家更見兄弟情誼。

  再則,這三皇子看上去也太單純了些。雖說二皇子赢面最大,但太子之位空懸已久,無人知道陛下心裡到底做何打算。但凡稍微有點野心,也該知道現在不是不可以撈取政治資本。

  蔺枚卻像渾不在意一般。

  比起來,二皇子就有心機得多。因宋揚靈身份特殊,能得知不少朝堂政事。蔺楠待她便與其他女官不同,不僅客氣,偶爾有意無意還打聽具體事由。反觀蔺枚,但凡找她,多半與黛筠有關。甚至聊天,也都是問關于黛筠的事情。

  蔺枚本是想跟宋揚靈聊聊天的,但好幾次都望見她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似乎不太想說話,隻得作罷。隻感歎要是同黛筠一處便好了,可以說說笑笑。想起黛筠,面上不自覺浮出燦爛笑意。他就是喜歡黛筠愛說笑,而且笑起來時,燦若雲霞,比太陽還耀眼。不像宋揚靈,總是沉默寡言的,讓人感覺難以接近。

  兩人想着各自的心事,不覺已經到了屋子近前。蔺枚藏不住興奮,加快腳步。隻聽屋裡傳出嬌俏笑聲。

  蔺枚樂呵呵的:“黛筠跟誰在裡面呢?”說着便要往裡走。

  接着又傳來一個略低沉的聲音:“不過是換個姿勢。我看的那春宮圖上……”

  不難聽出那是蔺楠的聲音。

  宋揚靈不禁漲紅了面孔。雖拿不準二人在裡面到底做些什麼,想來也是不能見人的。又暗自思忖,這兩人也真是膽大包天,光天化日的竟敢……

  她心思尚未轉完,隻聽裡面傳出一聲嘤咛,那聲音越發地不堪入耳。一旁的蔺枚早已僵住,一手搭在半空,眼睛竟都紅了。

  宋揚靈擔心蔺枚急怒之下,鬧出事來,蓦地一把拽住他,死命往一邊拖。

  蔺枚不妨,被她一把拉走。

  等走到僻靜地方,宋揚靈才放開手,看蔺枚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兩人陷入難看的沉默。

  過了片刻,蔺枚突然轉過身去。宋揚靈在後面看見他整個後背都在抽動。想了想,才說:“黛筠她和二殿下年紀相仿,自然聊得來些……”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蔺枚卻突然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盯着宋揚靈:“為什麼不告訴我?!”

  乓一聲,蔺枚将手上的錦盒朝宋揚靈腳邊狠命砸去。剛剛那一幕帶來的沖擊讓他憤怒無比,偏生宋揚靈又在跟前,更讓他尴尬、顔面掃地。加之對象又是蔺楠,長久以來屈居人下的自卑徹底被點燃。

  從懂事起,他就知道蔺楠不僅僅隻是兄長。沒有人明說過,可是他從身邊人的态度中發現,不管什麼好吃的、好玩兒,一切都應以皇兄為先。再大些,便模模糊糊地知道往後天下都将是皇兄的。他不僅是弟弟,更是臣子。

  幸而他無甚野心,想着日後離宮建王府也挺逍遙自在。因此從未将所有向蔺楠做出的退讓挂在心上。而這一刻,才突然發現,同為皇子,比之蔺楠,他擁有的實在太少。

  一腔怨憤不知如何發洩,隻得拿碰巧在身邊的宋揚靈出氣。

  那錦盒裡跌出一隻玉镯,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粉末。錦盒倒是安然無恙,跌了幾下,又端端正正落在地上。

  宋揚靈沒被傷到,隻是吓了一跳。她沒敢叫,隻跳着往旁邊躲。心知蔺枚這是遷怒于她。不由得也有點氣和冤枉。明明是跟她無關的事情,平白受一場氣。見蔺枚這怒氣沖沖的模樣,她頗不耐煩地想真是小孩脾氣。

  心中雖不忿,面上卻不便帶出來。屈身行了個禮,才立起身來,沉聲道:“有幾句話本不當我說,但平日多得殿下照顧,不得不說。”

  蔺枚本來滿腹怒氣,聽了這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原來他平日裡也不曾用心照顧過宋揚靈,陡然聽到别人感恩之語,自然心下稍愧。

  宋揚靈便接着說:“黛筠是季英閣的宮女,雖不曾被臨幸,但誰也不能保證沒這可能。論綱常,論宮規,您和二殿下都應該與她保持距離才是。三殿下若隻顧自己氣憤,鬧出事來,您和二殿下是皇子,也許可以全身而退,但黛筠,估計難有好下場。”

  蔺枚不禁呆住。他平日裡從未關注過宋揚靈是怎樣一個人,乍然聽她條理分明,陳說厲害,竟像是全不認得了一般。

  宋揚靈又道:“這件事,我自然不會透露一字給任何人。在我看來,您和二殿下隻因從小與黛筠認識,便比别人熟慣些而已。我言盡于此,請殿下三思而後行。”

  說完,她行一禮,便走了。

  ——————

  宋揚靈無處可去,隻得回到書閣,因平地起波瀾,很是無精打采。随手翻了幾冊書,卻看不進去。又放下,起身來到窗邊,看外面樹上停的兩隻鳥。

  正發呆間,聽見外面聲響,原來是兩個小黃門拿了外地呈上來的奏章。

  便聽其中一個小黃門道:“是陛下叫送來這兒的,叫姐姐先整理一遍。明日陛下要來批閱的。”

  “先放書案上罷。走一路,熱了罷?先喝點茶。”宋揚靈熟練地倒了茶,遞給二人。他們接過,道了謝,略坐一坐,便回去了。

  左右無事,宋揚靈便開始分揀奏章。不一會兒,見一封是涼州來的,還标了緊急。她與涼州知州素有往來,又明知涼州大事多與軍情相關,不禁打開看了兩眼。

  不看不要緊,一看真是魂飛天外。原來這封正是禀報孟昱一行消息的奏報。裡面詳述了望樓政變,新王已決意投靠大睿之事。内中還附了一封孟昱的親筆信,有從涼州至望樓的大緻地圖,以及羅摩陳兵西域的狀況。

  她認得孟昱的字。看着熟悉的筆畫,就像是看着孟昱活生生在她面前一般。想相信又不敢相信,覺得是現實,又覺得是在夢中。

  僵了好一會兒,終于将那封奏章緊緊箍在懷裡,飛一般地朝外跑。

  腦子裡轉得一刻就沒聽過。這麼重要的事情,一定得立即禀報。更重要的是,孟昱心中所說羅摩軍隊不日将再度進犯望樓,他手下無兵,而望樓軍隊又不足以抵抗。隻等陛下派出援兵。

  這信從望樓到涼州,再到京城,早已過去數月。誰知道這期間羅摩兵是否已經殺了回馬槍!一刻都耽擱不起!

  她一路飛奔,直至長樂宮。

  繞她是季英閣女官,也不得擅闖李賢妃的宮室。遑論要見陛下了!負責通傳的小黃門在第一道門邊就叫人給攔下了:“沒長眼睛是罷?陛下正歇着呢,憑她是誰,改日再來!”

  小黃門碰了一鼻子灰,将怨氣盡數發洩到宋揚靈身上:“我說較書,話我也幫您傳了,裡面不讓進,我可是沒辦法。再說您也不打聽打聽我們這兒是什麼地方?可從來沒有過誰上我們這兒點名找陛下的!”

  話裡話外的意思難聽得很,宋揚靈記挂着奏章大事,便直接往裡沖:“朝堂之事,耽誤了,你擔待得起嗎?放我進去!出什麼事兒我都擔着!”

  秀萸本就在外面後面,方才聽見宮女們議論有人竟敢上這兒來找陛下,便走出來一看,正看見宋揚靈往裡沖。

  “原來是宋較書!好大的口氣!朝堂之事,我們一介女流自然不懂,在你眼裡,怕是賢妃也不懂罷?”

  宋揚靈自從進了季英閣,其實頗受優待,各宮裡的人見了她,都是客客氣氣。這還是頭一回被人如此當衆搶白。一時下不來台,不免尴尬又生氣。但估計此處畢竟是長樂宮——如今長樂宮裡的人連鳳銮宮都不放在眼裡,又怎會賣她小小一個較書的面子?!

  隻得忍氣道:“我不敢冒撞,隻是确有邊關來的急件需禀報,煩請夫人通傳一聲。”

  秀萸冷哼一聲,道:“别說我沒教你,你去勤政殿問問,憑是什麼事兒,可有來我們長樂宮找人的沒有?!這是例!”

  宋揚靈急了,道:“這事不同尋常,待我禀報陛下,想必賢妃也能體諒。”

  周圍的人同時發出一聲嗤笑,嘲諷之意溢于言表。

  旁邊一人插到:“我進宮十來年,還真沒遇到過這麼重要的事。大約隻得較書來了,才有此等事情。”其他人如同看戲一般紛紛掩嘴而笑。

  宋揚靈隻覺就像那戲台上的猴子一般遭人哄笑,不由得漲紅了臉,氣得身體微微發抖。倒是強忍着沒掉下淚來——要是再哭出來可真就叫人徹底看笑話了。

  她拽緊了手中的奏章,朝衆人環視一眼,不發一語。兩道目光似寒冰一般。衆人不由得止住笑意。她蓦地轉身,朝外走去。

  一邊走,一邊灰心不已。她不難猜出此番在長樂宮如此受辱的背後因由,一則是後宮不少人猜測陛下鐘情于她,因此處處防備。二則她得陛下重用,常随身側,早有人嫉恨不已。

  她還以為平日裡足夠小心謹慎,不樹敵人,沒想到卻還是如此不受人待見。

  看來,做人真是難的。說甚麼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終究難免治一經,損一經。

  走到宮牆外的甬道上時,聽見背後有人叫:“送姐姐,留步。”

  她回過頭去,卻是曾見過的陛下身邊的小黃門。她停下腳步,等那小黃門跑過來,盡量平靜地問:“有何事?”

  “雖然我也不便傳話,但我見姐姐手中有奏章,我拿進去找機會提一句怕是可以。”

  宋揚靈一想,倒是可行。隻擔心萬一出岔子有遺失。便将孟昱那封親筆信取了出來,隻将涼州來的奏章遞給那小黃門,又囑咐:“我今兒就在外面等着。”

  那小黃門還躊躇:“陛下怕是要留宿,萬一陛下不出來,夜深露重的,姐姐身子怕是吃不消。”

  “你放心,隻要陛下見了這個,一定會傳我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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