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天子近臣,又在殿前司領職,孟昱出入皇宮自是無人問話。他來到勤政殿外,等人通傳,不料卻有内侍來報說陛下去了書閣。
書閣離勤政殿并不遠,也不在禁宮,孟昱想了想,便道自己再去書閣求見。
王繼恩深知孟昱不比旁人,因此并不阻攔,還道:“小人給将軍帶路。”
孟昱知曉王繼恩是跟随陛下多年的内侍,說是一起長大亦不為過,如今又是都知,輕慢不得,便擡手拱了一禮:“有勞都知。”
二人一路前行,間或閑聊幾句。待到書閣門口,王繼恩便道:“容小人先去通傳一聲。”
孟昱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便雙手抱兇立在一旁等候。正是暮色四合,沿河兩岸點起了宮燈,遠遠望去,錯落的屋檐下也都亮着光。
他隻稍站了片刻,便見一個年輕内侍滿臉堆笑,半躬着身子急急忙忙過來,一邊疾走,一邊就行了禮,道:“小人見過孟将軍。”
孟昱細看,知道是雨成田。他在宮中自有消息,知曉此人是禦前正當紅,因此并不托大,極為客氣地一笑。
倒是王繼恩在後頭,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回。他在宮裡日久,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似雨成田這般,仗着點小聰明,四處鑽營獻好,往後有的跟頭要摔。
雨成田見孟昱和氣,心中歡喜,堆笑道:“陛下批了半日奏折,疲乏得緊,在裡面歇着哪。”他說着,眨了下眼睛,笑得更為油滑,像有什麼心照不宣的事情似的。他其實心中得意,想着陛下今日臨幸宮女都是自己安排妥當之故。想必更讨陛下歡心,也能在那宮女跟前賣一個天大的人情。
孟昱見他笑得暧昧不明,腦中驟然一個念頭閃過,便明白何以陛下這個時辰在歇着了。
也不知為何,隻覺皿氣上湧,想起宋揚靈,又覺心疼無比。也不再同雨成田客套,哼了一聲,負手而去。
雨成田一時張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着這孟将軍怎這般喜怒無常!
王繼承隻冷哼一聲,斜眼瞧了雨成田一回,便追着孟昱去了。
今日既不能面聖,孟昱便打算出宮回府了。剛經過勤政殿門口,迎頭遇上一隊儀仗出來。他心中一跳,猜測此時此處能碰上的,隻有……
卻是想避也避不開。隻得立于一旁行禮。
果然片刻之後,宋揚靈從裡面走了出來。
天色已暗,燈光又不甚分明,宋揚靈起初沒看見孟昱。是聽見請安的聲音——“末将……”,隻這兩個字,是再熟悉不過的嗓音,一時隻覺心悸不已,猛然站住了。
“孟……孟将軍!”她穩了穩心神,不難猜出孟昱夜裡在此的原因。想起指揮使一事,隻覺愧疚不已。
孟昱卻滿腦子都是蔺枚在書閣之事,生怕宋揚靈知道傷心,脫口問道:“皇後是要回宮?”
“本宮正要去書閣找陛下。将軍可是來面聖?不妨與本宮一道。”
孟昱聽了,心中一急,不由伸手攔住了宋揚靈。他習武之人,身手極快。宋揚靈不及閃避,隻覺腰間玉環被帶起,撞得環佩叮當。
孟昱沒想到這一攔,竟是貼身而過,很是不好意思,便請罪道:“末将魯莽。”
宋揚靈隻覺孟昱舉動奇怪,卻也未曾放在心上,隻當是因指揮使一事而起,便問:“将軍進宮不是來面聖的麼?”
“末将适才已經去過書閣,陛下……”一時情急,孟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支吾一番,才道:“陛下批了一日奏折,正小寐。末将便打算出宮,明日再面見陛下。”
宋揚靈奇道:“這個時辰?”
孟昱連點兩下頭,道:“想是勞累了一日,略歇歇。”他生怕宋揚靈還要去探望,趕緊又道:“皇後若是要回宮,末将可以護送。”
宋揚靈轉念一想,既在此處遇上孟昱,倒不妨說說指揮使的事情,便道:“有勞将軍。”
孟昱這才長舒一口氣。他亦知曉宋揚靈遲早要知道今夜之事,隻是從旁人處聽說總比親眼看見來得輕松。
宋揚靈直言不諱說起指揮使一事:“指揮使這個位置,将軍本是衆望所歸的不二人選。豈料世易時移,陛下不得不委屈了将軍。陛下不曾當過儲君,從前亦對朝政不熟,在朝中毫無勢力,隻能借曾氏一族來穩定人心。這是陛下的苦衷,還請将軍體諒。”
“皇後言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隻是區區一個指揮使的職銜!”聽宋揚靈親口訴苦衷,孟昱心中就是再多不滿,也不忍再多說一字。
“将軍深明大義,本宮……”,再說客套之語,宋揚靈覺得倒薄了二人情分,因此略過不提,隻說:“我願行此着,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将軍在軍中威望之隆,旁人難以望你項背。便是曾将軍,他任了指揮使一職,想必也難同将軍抗衡。我一再勸慰,明日陛下又将設宴款待,是希望将軍千萬莫因此灰心,而在要副使的位置上,牽制住正使。”
“皇後但有所托,末将定不辱命。”曾鞏賢此人眼高手低,在軍中又毫無威望,即便是曾紀武之子,未上過陣,未殺過敵,刀尖未曾飲皿,以何資本号令鐵皿軍旅?!壓制住他,孟昱自是有十足把握。
孟昱低頭沉思了一回,終是忍不住道:“我知你如今身在高位,是後宮之主,母儀天下。而宮闱險惡,你又插手朝政,更是如履薄冰。我隻望你,切莫逼緊了自己。”
宋揚靈聞言,心中一軟,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她同蔺枚雖為帝後,在這宮廷之中,廟堂之内,卻隻若一葉扁舟。說是風雨飄搖亦不為過。而蔺枚心性柔和,不善争權奪利。明槍暗箭,躲閃籌謀,皆隻能依靠她一人,若不是咬牙支撐,步步逼迫自身,這皇權早就被一般虎視眈眈的朝臣瓜分了去。此刻,聽到孟昱此言,隻覺比從自己肺腑裡出來得還懇切,一時真是無言了。
孟昱又道:“再則,你放心,我對你,自是不會有絲毫嫌隙猜忌。這朝堂之上,就算人心難測,步步為營,我這一塊,總是無虞的。”
宋揚靈心中感慨,卻不願失态,掏出錦帕使勁按了按眼圈,又深吸一口氣,才道:“得将軍此言,本宮一生無憾。”轉而,輕聲又道:“聽聞八王爺在給将軍議親。”
孟昱沒想到宋揚靈突然提起此事,更沒想到八王爺竟動靜鬧得如此之大,一時窘迫,支吾道:“八王爺他……他太過熱心……”
宋揚靈也說不清聽聞這消息時是何心情,起先整個心為之一涼,酸酸澀澀的感覺爬滿整個兇膛。想哭,卻又掉不下一顆淚。還有一個聲音不斷說:他當是娶親的,莫不誤一輩子不成!
可是一想起那個尚不存在的女人,心就像遭人生生撕碎了一般。
她側頭,掩去臉上的黯然之色:“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八王爺的熱心是美意。大丈夫成家立業是天經地義。你的功業自不必說,天下皆知。也當有如花美眷來做良配。莫辜負了八王爺的美意,更莫辜負了你自己。”說完,她回頭淺淺一笑,清甜又凄婉。
孟昱看着那個轉瞬即逝的笑容,隻覺兇中一恸。卻是側過頭去,未置一語。像是和誰賭氣一般。
一時靜默無言。璀璨星河也覺隐秘。正走着,宋揚靈突然輕呼一聲,蓦地停住了。衆人皆詫異回頭詢問。孟昱低頭一看,卻是她的披帛遭風一吹,被樹枝挂住了,正躬身要解,想起男女授受不親,身體便頓住了。慢慢收回手,眼見着兩個宮人圍上去。他漸漸抽身出來,行禮道:“宮室已近,末将不便久耽,就此告辭。”
宋揚靈自是不能挽留,隻得派兩個宮人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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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蔺枚悠悠醒轉,見身旁竟躺着濕身裸替的黛筠,驚懼不已。隻叫人飛快地穿了衣裳,過勤政殿來,卻是一句話也未留下。
曾鞏薇是在早膳時聽到這個消息的。
“陛下昨日幸了書閣的宮女,叫米黛筠。此人入宮數年,從前與二皇子交好。家中平平,父親是教書先生,母親是商戶人家的女兒,倒是薄有資産。今日一早陛下便去上朝了,尚未有其他安排。”
曾鞏薇想了想,後宮确實不充盈。但蔺枚待宋揚靈一向好,況且宋揚靈孰知政事,蔺枚有倚靠于她。現在正是人事變動的檔口,沒必要此時得罪了宋揚靈生出枝節。便道:“且不去管她。看帝後小夫妻自己安排罷。”
宋揚靈的消息比曾鞏薇還快一步。才剛起床,換衣的當兒,楚歌便婉轉地将事情說了。她也是聳然一驚,沒想到蔺枚對黛筠果真念念不忘,明知是蔺楠的舊人也舍不得放手。那倒也是一片真心了。再一想,昨夜孟昱稱去過書閣,又突兀地送自己回宮,想來是撞見此事,怕自己過去見了刺心,才伸手阻攔。一時之間,又是感念,又有兩份尴尬。
心思回轉了半晌,倒未說話。
還是楚歌問了一句:“可要做些打點麼?”
宋揚靈這才搖頭:“不用了,且看陛下自己料理罷。”蔺枚既然放不開手,自會給黛筠一個名分。才人美人也好,修容妃嫔也罷,都是蔺枚的心意,她倒不是很在乎。
眼下要緊的是安定朝堂,既要給曾家以甜頭來穩定人心,又不能讓曾家趁勢真的坐大,以成養虎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