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韻局遭變之後,大部分人再次被遣回掖庭。唯有周婉琴被分去勤政殿。彼時宋揚靈尚在季英閣當差,也無暇去探望表姐。
起初周婉琴隻當是她運氣好,被分來了個這麼好的地兒。離天子近,吃穿用度都是宮女裡一等一的。這裡的人還和善,沒一個拿大的,都待她甚是和氣。
她在勤政殿做粗使宮女,雖然瑣碎,事情卻不多。趁一日休息她特意去看望宋揚靈,說起勤政殿之好,簡直滔滔不絕。
宋揚靈見她歡喜,似是不知何以得去的個中原委。心想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本也沒指望以此做情,便未點破居功,隻恭喜一番。
倒是後來蔺常親自發話将宋揚靈調去勤政殿,還準許随時面聖,周婉玉才從衆人恭維又謹慎的态度裡弄清她到底如何來的勤政殿。不禁懊惱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又不得不心生感歎,這權力場中,容不得半分僥幸,全是人情與利害。念及此,又慶幸有宋揚靈這個表妹。心下甚為感激,自覺無以為報,便常主動請纓幫揚靈跑跑腿,或者替她做些女紅活計。
周婉琴在勤政殿當差久了,自然能聽到不少朝堂動向。
那日聽了幾個小黃門圍在一處叽叽喳喳說了些事情,她心頭一緊,顧不上手中活計,便跑去找宋揚靈。
她推開門,氣喘籲籲:“揚靈……是真的麼?孟大哥當真要回來了?”
宋揚靈一擡頭,望着周婉玉的臉。雙頰微微泛紅,一雙細長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她心中一動,隐約猜到些什麼。不禁又拿眼光在周婉琴臉上溜了一圈。話是能騙人的,可是表情,雙眼神采卻半分做不得假。
她輕輕點頭:“我拟的诏書,最快下月應當就能進京。”
周婉琴舒了一口氣。倚在門框上,微微側着頭,嘴角帶着斂不住的笑意。那一刻,宋揚靈竟在她身上看到了宛若天人的華彩。
她突然覺得堵心。便垂下頭去,斂了斂心神。跟在蔺常身邊日久,倒是涵養功夫越來越好。喜怒不輕易形于色。
周婉琴心中高興,掩飾不住,小鳥似的拉着宋揚靈說長道短。她耐着性子陪了一會兒,見魏松從外頭走來,便搶先開口:“是不是陛下叫你來的?”
魏松本是受宋揚靈所托去查點事情,此刻來回話的。聽宋揚靈問得奇怪,立時反應過來,順嘴接到:“是,說有個什麼奏折的問題,叫姐姐趕緊過去。”
周婉琴聽得如此說,隻得悻悻道:“你們有事,先去忙。我的活也還沒做完。”便告辭而去。
魏松雖從未聽宋揚靈在背後議論過周婉琴,卻也察覺出她對這個表姐不盡信任。想來也是,周婉琴性子軟弱,沒主意,任誰也不敢以要事相托。
待周婉琴走遠,魏松才道:“你列的人名我都打聽過了,确實如你猜測,鄭健德不是看上去那般不黨不群。他在家鄉時,曾就讀雪松書院。而戴斂的嶽父則在雪松書院授課。”這并不是直接關系,至多說明鄭健德有可能是戴斂的人。
魏松見宋揚靈臉上有猶疑之色,又道:“還有一事。鄭健德家中有一管家是戴斂曾用過的人。你說,天下哪有這樣巧合的事?”
鄭健德正是此番上書請召孟昱回朝的人。此人向來不顯山不露水,亦從未見與誰走得近。倒是清廉剛正的做派。
宋揚靈起初隻疑心是韋明德搭上了鄭健德的路子,以擠走孟昱留他駐守望樓。但細思一番,又覺得不太可能。韋明德是李長景的愛将,若随李長景出征,必在一等功之列,何必留守一個小小望樓?除非他有更大的打算。
一來是為孟昱考慮,擔心他一入官場便遭人暗算埋伏。二來也是為她自己打算,她掌宮中制诰,遊走在後宮與朝堂之間,理清兩方派系脈絡方能遊刃有餘。是以經常托魏松去打聽她不方便出面詢問的事情。
然而如果鄭健德是戴斂的人,那麼更說不通了。戴斂為曾紀武門生,向來與李長景不睦。他的人怎麼可能幫韋明德——衆所周知的李長景的人!
除非,韋明德決意脫離李長景,轉而投入戴斂門下。
宋揚靈微曲手指,輕叩桌面。李長景是軍中最得帝心者,多少人想巴結而巴結不上!韋明德卻偏偏放棄這樣的大樹,轉頭日薄西山的曾紀武!
隻怕韋明德亦是有所打算。
宋揚靈喟歎一聲,斜倚在椅子上,幽幽地道:“孟大哥拿下望樓,其間兇險隻怕不足為外人道。而九死一生,打下來的果實卻是别人互相争奪的口中食。”
魏松不解其意,問到:“難道朝廷還能虧待孟大哥不成?不是已經封了将軍麼?”
“朝堂當然覺得封了五品就不虧待了。所以,才召他回京。”宋揚靈說着又自嘲一笑,道:“總也不能守一輩子的邊關,也許京城自有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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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自從接到回京聖旨以後,日夜兼程,快馬加鞭,回來日期竟比宋揚靈預料的還早了數日。
他在京中并無居所,隻得先回軍營。李長景親自慰問,又令人備酒菜,就在營中犒勞衆人。第二日便領孟昱入宮等候觐見。
蔺常當庭宣他上朝。見了之後,自是大為褒獎,賞賜金銀宅邸。又關心其家中景況,問他還有何求。
孟昱細細說了家中情形。
蔺常不假思索,當場頒布旨意,稱孟昱于國有功,恩赦其所有入罪族人。
孟昱大喜不已,立即叩謝皇恩。盛贊之下,他倒仍是頗有分寸,隻說了出生入死的袍澤之情,請陛下亦加賞于他們。其餘并未所說。
蔺常當場考校了孟昱兵法乃至文章,見他對答如流,甚是滿意。散朝之後留下孟昱及群臣,賜宴凝晖殿。他還特意叫來蔺楠和蔺枚,賜孟昱宮中行走身份,陪皇子讀書騎射。
席間,孟昱自覺酒沉,借口淨手,走至外間。一晃已經兩年,他居然又回到了這皇宮中。想起宋揚靈亦在此處,陡然一陣心悸。
他隻想四處看看,興許就遇上也未可知。但又謹記身份,知道不可亂走。立在當場,心如刀絞。
過得片刻,他情知不可再耽擱下去。無奈轉身,正要往回走,忽聽得一個猶豫聲音:“孟……昱?”
他立時回頭,刀刻般的眉眼如罩春風。
宋揚靈隻覺面上一紅,卻強撐着沒有低下頭去,而是迎頭望向孟昱的眼睛。
“好久不見。”兩人竟是異口同聲。
宋揚靈正待笑,陡覺鼻子一酸。兩年時光,若指間流水。多收愁腸百結的心思,竟化不成隻言片語。她的肩背微微顫抖,指甲狠狠摳進掌心裡,才強忍住沒哭出來。
孟昱的鼻尖亦微微抽動。他突然上前一步,竟将宋揚靈一把攬進懷裡。滿懷溫軟才讓他終于确定這不是夢一場。
宋揚靈終于忍不住,輕輕哭了出來。又擔心被人看見,從孟昱懷裡鑽出,伸手擦了一把眼睛,笑着催他:“快去入席罷。”
孟昱自覺方才莽撞輕浮,頗為自責。但不知為何,卻一點不後悔。他又說:“陛下賜我陪皇子讀書,往後應是再有機會相見。”
宋揚靈點點頭:“下回進宮記得給我帶朱家巷謝婆婆的流雲糕。”
兩人這才噗嗤一笑,各自别去。
宋揚靈越走步伐越輕盈。她覺得好像一切挫折都已到頭。孟昱前程無量,而她深得帝心。她想,待得二三年,她年紀稍大,陛下應會準她一門親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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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數月,韋明德上書朝廷稱西域諸國皆有臣服之意,懇請多派兵馬以期控制整個西域。
接着戴斂即刻上書,稱韋明德所奏有理。更建言設西域府,總理西域諸國事務,以及開辟西線,待他日北征,從西面攻打羅摩。
宋揚靈這才明白戴斂與韋明德所謀之事。想必韋明德轉頭戴斂,而戴斂的允諾就是整個西線兵力。難怪韋明德要放棄李長景這顆大樹,竟是野心勃勃到想并駕齊驅,西線作戰。
然而事情又起波折。戴斂推舉人選時,竟稱韋明德曆練不夠,應由曹猛赴西域任總督。
韋明德得知事情有變時,蔺常已經頒下诏令,着曹猛領兵五萬開赴西域。
韋明德氣得砸了一屋東西。想不到最後竟被那戴斂過河拆橋,擺了這一道!
宋揚靈修書一封給孟昱,詳述内中情由。孟昱才知這背後糾葛算計,如此之深。韋明德賠了夫人又折兵,孟昱倒是一點不替他可惜。入了棋局,當隻以勝負論。
隻是想起這段時日他常見李長景。倒是一點沒看出他遭心腹背叛的氣急敗壞,甚至待韋明德從前親信部下仍是一如往常。
始知,如李長景般,才非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