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天邊壓着一層陰雲。孟昱正待如往常般享用京兆尹衙門裡并不豐盛的晚膳。
不想未曾等來送飯食的仆婦,倒是等來了杜青。
杜青一身官府,戴雙翅官帽,雙手作揖,面上是久經官場之人那種慣常的客氣又有架子的笑容,舉手投足之中,更難掩世家子的驕矜。
“這些日子委屈孟将軍了,下官着實有愧。”
孟昱立刻猜出事情已生變化,也以場面話應對:“在其位謀其政,杜大人客氣。”
杜青連聲道:“将軍體諒,下官也就放心了。方才宮裡傳旨,着立刻送将軍回府,并請将軍明日巳時三刻進宮面聖。”
孟昱立刻問:“案子有了定論了?魏都知呢?是否也明日入宮?”
杜青略微沉吟,他不願意此時說出陛下對魏松的裁決,因此話說一半:“有些事下官亦是知之不詳,不過并未宣魏都知入宮。”
孟昱心想反正明日入宮也能為自己為魏松據理力争,因此并不在意,隻道:“這段日子有勞杜大人費心,魏都知既然還在貴署,仍勞大人照顧。”
杜青明明決意要拿魏松立威,此刻卻一臉真誠道:“将軍隻管放心。”他這話說得有歧義,隻說放心,卻并未點出到底要放心何事。
孟昱此刻哪裡顧得上同杜青咬文嚼字,聽得他如此說,便抱拳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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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府門前連燈籠都未點,黑壓壓的陰影籠罩了整塊匾額,映得那獸首大門如同陰沉沉的洞穴。
孟昱翻身下馬,三兩步跨上台階,舉手拍得大門山響。
“咚……咚……咚”
半晌,裡面才傳出一個細微聲音:“稍等。”
他雙手抱于兇前,立在陰影之中。一雙眼睛,亮得像要穿透人心。門庭冷落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他身陷囹圄,生死難蔔,從前依附之人自然要另尋生路。
當日米湛盧遭罷相。赫赫揚揚一座相府,到頭來隻落得默默無聞上路。而京城裡的歌舞,并未停歇一刻。
孟昱等得沒有耐心,又要拍門,忽而聽得吱呀一聲。眼前大門卻絲毫未動。他不由側身一望,原來西邊角門拉開了一條小縫,有人挑着燈籠探出頭來:“敢問哪位?”
“是我!”
他說着推開門一腳跨進去:“把馬牽了。”
那人隻覺得聲音極為熟悉,又不敢相信,狠命揉了揉眼睛,繼而大喊一聲:“将……軍,您回……回來啦!”
孟昱隻覺四處都是黑洞洞的,也靜得吓人。元夕剛過不久,不少達官顯貴家裡還沉浸在過節氣氛中,堂堂将軍府倒像無人一般。
方才那人一聲叫喊,早引得許多人從屋子裡奔出來,一個個驚喜莫名,紛紛叫着“将軍”,圍至孟昱身側。
他快步往裡走,腳下生風一般。一邊走,一邊問:“夫人呢?二老爺呢?”
也不知是誰答話:“夫人和二老爺都叫請進宮裡了。”
孟昱心中一沉,幾乎腳不點地般沖到正院。果然隻見四處都黑沉沉一片。他府裡本就人不多,婉琴、孟昂不在,驟然間空落得毫無人氣。
他前腳剛進屋子,後腳就傳來一陣女子哽咽之聲。
他連忙回頭,一疊聲吩咐:“掌燈。”
這才看清是弟妹沈氏。
沈氏嫁與孟昂已有數年,育有一子一女。她出身書香世家,尤擅丹青。出嫁之前,是家中幺女,上頭隻有幾個哥哥,再無姊妹,因此得父母兄長極盡寵愛,一絲兒風浪也不曾經過。哪成想這回竟遇見這等事情,大伯子下了監牢,自家夫君又被無緣無故帶入宮中。真正惶惶然不知所措。
此刻聽見孟昱回府,又是喜,又是憂,也顧不上禮節了,一提燈就往正院跑來。
昏暗中,她看見孟昱昂藏的背影。以前也見過很多次,從未似這次般,好像懸了好久的心終于能落回去。
将軍都回來了,一定會沒事的。
大嫂和夫君進宮之後,家裡能主事的隻得她一人。為立威,為維持人心,她不得不端出架子,強蹦着。
此刻,憋了好久的委屈兜頭打來,忍不住泣涕出聲:“大哥,你可算回來了。昨日,府裡突然來了好些人,都是宮裡的。”她擦了下眼淚,又說:“無緣無故的,說要接大嫂和夫君進宮。大嫂不肯,他們就硬給帶了去。”
“你先别哭,仔細說說昨日到底發生何事”孟昱的聲音低沉,語調沉穩。讓人不自覺地安心下來。
沈氏的情緒穩定了些,接着說:“說是皇後想念大嫂,要接大嫂進宮住一段日子。夫君嘛……夫君他曆來跟宮裡人沒什麼聯系,和陛下更是,連面都未曾有幸見過。可是,陛下突然說夫君擅音律,着進宮伴駕。”她不知政事,可隐隐也覺得事情太過蹊跷,不安得緊。
“将軍,你說,這到底是何意思?”
孟昱站在一張交椅旁,右手搭在椅背上。此刻屋裡已經點起火燭,亮堂堂一片。弟媳沈氏雙眼下一片青黑,想來曾徹夜未眠。臉色更是蒼白得吓人,映着燭光,也見不到皿色。說話時,單薄的雙肩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像凄惶的鳥。
深閨婦人,哪經得住外界風雨?
他用力握了握椅背,出言安慰:“無甚要緊,我明日便要進宮面聖,也會見孟昂一面。”他見沈氏神情仍十分緊張,便随口編了個謊:“從前陛下亦向我提過,召孟昂進宮訓練女樂。常事而已,你無須擔憂。”
沈氏慢悠悠長舒了一口氣:“有大哥這句話,我總算安下心來。昨日大嫂和夫君走後,我害怕得緊,叫人緊閉了門戶,沒想到大哥此時回來,我這就叫奶娘準備飯食。”
“簡單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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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剛微明時,孟昱就睜開了眼。
他昨晚睡得早,睡得也沉。養足了精神,整個人都容光煥發起來。
過慣了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日子,在越是擔心的時候,越能沉下心。
他是巳時進的宮。小黃門領着他在觀花堂等候。一直等到三刻,才有兩個内侍笑着相迎:“皇後已在集思殿等候,請将軍過去。”
孟昱起身,循着再熟悉不過的道路,到集思殿外。重檐九脊頂,覆着青瓦。正脊兩側蹲着鸱尾,威嚴而沉默。
他一撩袍角,跨步走上石階。
九級。
宋揚靈端坐在榻上。榻後設有雲頭紋底座屏風。上繪着江山萬裡。
柳橋、槐莊居中,領着十來個宮女兩溜燕翅排列。更有數個小黃門立在門邊侍候。
小黃門打起簾子,孟昱入内。一陣暖熱之氣夾雜着熏香撲面而來。
他上前屈身行禮,道:“末将參見皇後。”餘光之中,卻未看見蔺枚。
“請起,賜座。”宋揚靈鳳目一轉,掃過孟昱的臉。見他面色平靜,便道:“數日未見,幸而将軍風采如常。”
“昨日,京兆尹杜青着人送末将回府。若賤内、兄弟能在府中迎候,末将的神采想能更好些。”
這是不滿擅自接走周婉琴和孟昂了。
一時女子心性發作,恨不能問清楚他到底是為孟昂擔憂,還是日日相伴,終于與婉琴假戲真做。
念頭剛剛閃過,便自覺無聊。宋揚靈淺淺一笑:“陛下久慕孟昂才情,适才宣進宮。我亦擔心表姐因思念将軍而滿腹憂愁,所以接她進宮。”
她不等孟昱答話,看了柳橋、槐莊一眼,示意她二人帶人去殿外等候。
待衆人退出,宋揚靈才道:“你與魏松一案,證據确鑿,實難挽回。雖事情不大,卻惹人非議。魏松免職出宮。而孟将軍你,陛下念你勞苦功高,不欲加罪。隻有一事,希望你全力促成,以将功折罪。”
“何事?”孟昱看宋揚靈臉色就隻茲事體大。
“裁軍。”她的聲音仍然清清涼涼。窗外發白的日光落在臉上,罩上一層霧色:“以殿前司步兵為主。”
殿前司步兵,都是孟昱一手帶出來的精銳。殺過羅摩人,也戰過李長景。
孟昱幾乎脫口而出:“不行!”
當然不行。
“殿前司步兵裡每一個人,都跟我上過戰場,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精銳。要裁軍,李忠的那些人,各州養的廂軍,還有西京那些,除了種地養□□什麼都不會的,不裁他們,憑什麼裁我的人!”
暴怒之下,孟昱周身煞氣大盛,雙眼之中,更是射出危險的光。
宋揚靈将手放在熏籠上烤了烤,輕輕巧巧地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士兵們幾時成了将軍的人?你是陛下的将領;士兵也是陛下的士兵。全國士兵上百萬,軍費沉重,國庫吃緊。裁軍是為了保存實力。”
“宋——揚——靈!”孟昱咬牙切齒。他恨透了她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她憑什麼如此笃定!
他突然上前,逼近宋揚靈的臉:“你别以為憑着你我之間那點情意,就可以予取予求!”
“步兵二十萬。他們十歲之前就已入伍,不懂行商販貨,不知犁地稼樯,畢生所學惟有上陣殺敵。一生榮光也在戰場。裁撤了他們,讓他們後半生以何為依?”
“别跟我說遣散之費!我知道國庫幾斤幾兩,也知道層層盤剝的惡心門道。我告訴你,我不會讓我手下一個人受此等屈辱!”
宋揚靈慢慢低下頭去。早就罩上冰霜的心突然無法自抑地疼起來。
曾經交過真心的人,一個個都成了敵人。
“我從來都無所憑仗。将軍和我之間,情意也好,遺憾也罷,比不上二十萬大軍的生計,更比不上萬裡江山之一毫毛。”
她突然擡起頭來,盯着孟昱的眼睛,後背挺得筆直:“能為君所用的将士才足以成為肱骨;隻知将令的大軍卻是隐患。我勸将軍一句,宦海沉浮,疆場厮殺,最難得平安二字。完了裁軍大事,接了夫人兄弟,好還家。”
孟昱突然冷笑出聲:“這就是你們的算盤?撤不了軍隊,婉琴和孟昂就性命難保?”
宋揚靈側過臉,盡量不顯得難堪:“你知道,我不會如此待你。”
“宋揚靈,你放心。我從沒讓你失望過。”
孟昱雙眸如被墨染,黑沉得看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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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橋探頭朝四周機警地望了望,确定四下無人,才扭頭對立面輕聲道:“那我就先走了。”
陳紹禮的聲音溫柔多情:“風大,你小心。”
過了半晌,陳紹禮亦推門而出。朝宮外走去。
出了宮門,卻并未回府,而是直接令人去往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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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洪度的書房陳設得十分雅緻。磊磊書籍,不少還是前朝孤本。牆上懸着一尾古琴,木質透亮,溫潤有光。不知是多少年的舊物。
他招呼陳紹禮坐下,親自斟了一盞茶,緩緩道:“皇後真與孟昱起了嫌隙?”
“為了裁軍之事,孟昱當場大怒,與皇後激烈争吵,聲聞内外。”
“裁軍确實動了孟昱根本。沒有軍隊的将軍,豈不就是沒牙的老虎?”潘洪度不禁笑起來:“看來這幾天我要多去李忠那裡幾趟,這一次,我們不僅要扒光孟昱的牙!”
陳紹禮并未答話,半晌才敷衍似的一笑,問道:“聽說陳夫人病了?”
“是了,我正要同你說此事。明日你同我去韓國公府。你父親膝下并無嫡子,庶子之中,唯有你最得意。陳夫人當年再氣,事到如今,也不能阻了你認祖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