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這回太子竟然去了這麼久,”碧檀一手抱着茶盤,一手掐着指頭:“得有三、四個月了罷。”
“可不,走的時候薔薇剛開過,現在夏天都要過完了。”槐莊說着,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天天在宮裡待着,不提防日子竟過得這樣快,嘩啦啦的。”
碧檀嘻嘻笑着将茶盤塞到槐莊手裡:“我可要回去歇着了。”
槐莊急得叫她:“哎,哎,你不陪我再走一程?”
碧檀轉過來,一手敲着腿:“好姐姐,我可在殿裡站了一上午了。”
槐莊隻得笑道:“去罷去罷。”
碧檀正要走,想了想停住又轉過身:“太子是來回禀那什麼案件進展的,你可仔細,萬一案子辦得不盡如人意,陛下心裡不痛快。”
“你倒是心思周全。”
二人笑一回各自别過。
槐莊去茶房端了茶來到勤政殿外面。隻見門開着,隐隐約約傳來說話聲。她輕手輕腳地進去。越近,越聽清由康分外激越的聲音。她不禁擡眼偷偷看了一回由康,見他神情激動,脖子到額頭,一根一根疊起的青筋。
由康根本沒注意到槐莊進來添換茶水,隻顧說他這回京郊之行。
“這幫奴才小人,真以為天高皇帝遠,就在外頭為王稱霸起來,連禦田皇莊都敢私自侵占!遇上災年,陛下恩旨減免租子,卻都叫莊頭聯合内臧庫中飽私囊,農戶依然負擔重重。兒臣親眼所見,歉收年月,農戶家中吃不上米,隻能吃糠。”
宋揚靈直視由康:“東郊的莊子是驸馬杜青在管。”語氣中沒有一絲疑問,而是不帶絲毫喜怒的陳述。
杜青是蔺桢的驸馬,而蔺桢又是由康最堅定的支持者。況且杜青素與由康親近。說是太子一黨絲毫不為過。
越平靜的語氣,越含義深刻。
由康眼皮都沒擡一下,語氣沉痛卻異常堅定:“驸馬杜青身為皇室宗親,又肩負重任,卻不思回報皇恩,勾結内臧庫,侵占黃莊,中飽私囊,二者從根上已經爛透。”
宋揚靈半晌沒說話,隻靜靜地瞧着由康。看清了他睫毛的翕動,也看清他盛怒的神情之後痛定思痛的笃定。
她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從頭至尾,你原原本本說一遍罷。”
原來東郊一帶多是禦田皇莊,還有一些莊子是皇室宗親的資産。其中一處皇莊與宗親蔺海安家的挨着。說起來蔺海安比蔺常還長上一輩,祖上也曾襲過王位。如今雖不再襲爵,但蔺海安為人機變善鑽營,家底還是豐厚的,又與蔺桢、八王爺等素來親近,因此也頗有影響力。
他早就觊觎與自己莊子挨着的皇莊有一片水田,産出交之周圍天地多出不少。他也深知内臧庫弊端,而陛下日理萬機,根本不可能注意着些許田地之事,于是打點了内臧庫和杜青,設法将這這一片田地都劃到自己莊子來了。
這事背地裡幹了也就幹了。宋揚靈也好,由康也好,還真一時半會注意不到。後來鬧出來是因為年底交租。地少了,租子不能少,莊頭自然隻能強壓農戶。中間種種曲折,鬧到後來兩邊莊子的農戶為搶糧械鬥。上百人參與。莊頭也吓壞了,生怕真的鬧出禍來,趕緊想法制止,熟料還沒想出法子,就鬧出了人命。
被搶糧的莊子上一家農戶的獨子被打死了。這家人口單薄,隻一個兒子同寡母過活。莊頭也是明欺他們孤兒寡母,兒子一死,一個老得黃土埋半截的老太婆能成什麼氣候?以後拿了幾貫錢,買通族長,再沒有什麼不了的事情。
這些人自以為人命的事好解決。倒是租子不易辦。莊頭禀告了内臧庫,内臧庫又托了杜青,中間種種關節,後來上頭要的租子也少了。農戶見不再要交那麼多租子,也都不再生事。
事情漸漸平息,熟料一日那老太婆竟不見了。村裡找了兩天沒找到便作罷。
誰都沒想到年近古稀的老太婆一路讨飯到了京城,在京兆尹衙門跟前跪了五六天要伸冤。
由康面上不禁有幾分動容:“兒臣見過這位老婆婆,兩鬓蒼蒼,瘦骨嶙峋,才到兒臣一半高,”他說着,在自己腰間往上比了比:“不識字,也不會說官話,一路讨飯走了數月才進京,隻為獨子求一個公道。”
“兒臣猶記母皇教導,夫君者,親也;民者,子也;吏者,乳保也。為吏者,不但不能行乳保之職,還視民如草芥蝼蟻,生殺予奪。君之子民豈能任由這些宵小作踐!”
宋揚靈點了點頭:“夫民者,國之根本。事稼樯,行商販,生天下之利。掌山川湖海,人間萬姓,方為君。然江山萬裡,鞭長莫及,惟有與士大夫共治。為君者,稱孤道寡。何也?蓋因士大夫忠君,事君,不為君。百姓為子,士大夫為肱骨,惟君一人,掌天下平衡。”
由康以前事事以禮賢下士為準則,對朝臣多方籠絡,經此一事,又聽宋揚靈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君臣之間複雜多變,他以前隻知倚重,不知博弈,是錯了。他不禁肅容道:“母皇一席話,兒臣勝讀十年書。”
其實方才宋揚靈的話并未說話,但她并不打算說。因為由康還不到知曉這些的時候。帝王業,千秋功,絕不僅僅是庶黎安甯。
“你心中可有處置之法?”
由康擡頭看了宋揚靈一眼,見她眼中頗有贊許之意,應是真心相問,便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械鬥中殺人者自當以命相抵。然則釀成此次悲劇的卻是負有主管之責的莊頭、内臧庫,乃至宗親蔺海安、驸馬杜青!他們不殺人,卻比殺人更殘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兒臣懇請将這一幹人等下刑部大獄,嚴加審查,以正國風,以彰天理。”
宋揚靈卻未說話,隻笑着看由康。一直以來,最為支持由康的便是以蔺桢為首的皇室宗親。如今由康嚴懲杜青、蔺海安,便是向宗親痛下殺手,就算不至于徹底失去支持,隻怕也有斷臂之虞。
不管他心中作何打算,懂得壯士斷腕,總算不負自己多年栽培。
“人說唇亡齒寒,杜青與蔺海安皆是宗親中頗有影響力的人物,你動他們,隻怕為之說情的不會少。此事自然棘手,但要做成一件事有很多種方法。犯法者,自當嚴懲不貸,也别叫圍觀者寒心。”
“母皇教誨苦心,兒臣謹記。”
由康本想再借問皇弟們功課之事來暗示太子與皇子身份有别,又擔心宋揚靈起疑,隻得按住不提,說了些别後閑話。
是日,宋揚靈留由康用飯。母子間很是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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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康重回東宮之後,以霹靂手段,先是逮捕蔺海安、杜青,又令京兆尹衙門派出捕快前往東郊,将一應莊頭、農戶押回京城受審。
正當京中權貴錯愕之下,打算為杜青、蔺海安奔走之時,蔺桢入宮,親自向宋揚靈請罪,稱所托非人,有辱皇家顔面。除承諾捐錢捐物以惠及百姓外,更當場自請和離。
宋揚靈勸了幾句,蔺桢執意不肯,她隻得作罷。
她深知蔺桢這一步是已然計劃好的,必不會因自己相勸而有所動搖。
不得不說,這是一步好棋。蔺桢都已擺出大義滅親的姿态,其餘人又怎好再為杜青開脫?況且杜青已無驸馬身份,皇室宗親對其憐憫便就有限。如此一來,由康損失了一個杜青,卻并不會失去其餘宗親的支持。
她真是沒想到,蔺桢和由康的同盟竟然牢固至此。若非他二人之間有牢不可破的關系,蔺桢怎會心甘情願為之擋箭,又舍棄杜青這個臂膀!
看來由康仍沒搞清楚誰才是他真正的依靠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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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子親自督辦,案件進展很快。
也不知為何,這樁案件格外引人關注。又有落魄文人将之寫成話本,在貧民聚集的瓦子上演。因觀者感同身受,反響分外熱烈,引得京城内外議論紛紛。都稱太子為民請命,賢良不過。
半月後,由康更為那告狀的老婦人請封賞,稱其為子洗冤,感天動地,足以彰天下為人母者之兇懷勇氣。
宋揚靈準其所奏,下旨尊老婦人為孺人,立牌坊顯其德行。
其後,那老婦人長跪宮門叩謝皇恩不止,引得京中百姓争相圍觀。
太子由康之名至此達到高峰,為民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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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尚儀局蔡彤史在整理昔日資料時,發現遺失簿冊一本,吓得立即禀告商儀。
彭尚儀不敢隐瞞,當即禀報了宋揚靈。
尚儀局彤史管理的簿冊為後妃、群妾、宮女伴宿皇帝之事,而先帝去世已久。其中資料如今也說不上重要。宋揚靈并不以為意,隻叫槐莊去看看,若還有其他遺失之物一并交由長公主處理。
槐莊因諸事繁忙,待蔺桢來了之後,她便先告辭了。
蔺桢着人查看一番,發現所失之物唯有一本簿冊。依時間推算,是先帝昭仁二年間的,可巧是由康出生那一年。
因不是貴重之物,蔺桢也不放在心上,隻是到底宮中,再小的事情都茲事體大,她下令四處查訪之後,便告辭回了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