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城有設想過無數種與傅問漁相見的方式,他總想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可以了無牽挂地站在傅問漁面前,那時候她是要罵自己也好,打自己也好,怎麼樣都好,方景城都會笑着承住。
可是他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是傅問漁先找到了他,是以這般稀松平常的語氣。
她依然站在那片螢火之光裡,她便像個仙子般帶着溫柔的光,指尖還停留着一隻螢火蟲,她用再平常淡然不過地聲音,輕描淡寫了一句――
“城王爺既然來了,何必急着要走?”
方景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轉身,又耗盡所有的勇氣才敢擡頭,她在漫天微光平淡回首,眉目依舊,有淩厲的眉眼和傾世的容顔,有輕舞的衣紗和飛揚的長發,這一切都是方景城無比熟悉又無比思念的,可她也如同見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一樣,輕笑一聲:“城王爺。”
隻這一聲“城王爺”,便足以令方景城心腸俱碎。
她真的,再也将他放在心中,再無半分重量,所以她喊出自己名字時,淡漠尋常得不含半點感情,就算是恨也沒有。
強大的傅問漁緩緩踏青草而來,幾隻螢火蟲不肯舍她而去,陪她同來,她走到方景城面前,擡眼輕笑,笑中不含絲毫情緒。
“問漁……”那一聲,藏進無數心酸。
“城王爺的問漁死在去年九月九,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傅小姐,城王爺還是别叫得這般親昵的好。”傅問漁揮手驅散幾隻螢火蟲,她對方景城的溫度還比不得對這些蟲子。tqR1
畢苟曾說,她的少主不知疼痛,其實她錯了,好似最不知疼痛的人,是傅問漁。
傅問漁攏攏衣袖款款慢行,錯過方景城時神色安然平淡,是真的真的,連半點暗藏的情緒也沒有,她靜如一湖秋水,平如一面銅鏡,透澈見底地昭示着,她已經将與方景城的所有過往,全部抛棄,半絲不存。
獨留方景城,在痛苦的回憶苦苦掙紮。
方景城握住傅問漁手臂,滾動喉結許久才說話,嘶啞的聲音像是經過了烈火與寒冰的交替折磨:“别這麼殘忍,恨我也好啊。”
傅問漁低頭一笑,看着他握着自己手臂的手掌,曾經真的很依戀這雙寬大有力的手,隻是後來,真的不敢,也不願想了。推開他手掌,傅問漁說道:“王爺說笑了,你哪裡值得我費心去恨呢?”
方景城步子一晃,幾欲站不穩,偏頭看着傅問漁,她果真笑得輕巧,不似有半分作假的地方。
這裡有很多人,住在傅問漁那間石屋子裡的人都到齊了,有男有女,有站着的有坐輪椅的,有敵有友,有單純要跟着傅問漁的有含着滿腹打算的,他們所有人都看着這兩人,看傅問漁如何以最溫柔又最冷酷的方式,将方景城傷得體無完膚,從裡到外,從頭到尾,将一個最高傲的人,打成無數卑微的碎片,散落一地。
方景城突然一把拽過傅問漁,牢牢盯着她,眼睛都紅了,低低的聲音如同悶雷:“傅問漁,傅問漁你怎麼能忘了我!”
傅問漁擡眉眼含笑:“您真會開玩笑。”
已有很久不曾吻過她雙唇,方景城這個吻顯得兇狠而暴戾,幾乎是肆虐與侵占地霸占着傅問漁的嘴唇,兩人的眼睛都睜着,四目相接,隻不過方景城的目光顯得絕望而瘋狂,而傅問漁,一眼秋水靜若無風之時,半點漣漪,一絲波瀾也不起。
方景城的心髒終于像是被人揪住狠狠揉捏,然後又被撕成兩半,鮮活生動的痛感彌漫他整個兇腔,鮮皿淋漓間,幾乎難以呼吸,他所有的尊嚴都被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全部淹沒,不留一絲生機,撐不住半點傲骨。
他再不敢看傅問漁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睛,緩緩閉眼,顫抖着雙唇松開傅問漁,将傅問漁擁進懷裡,一聲一聲卑微的懇求――
“别這樣對我,傅問漁,别這樣。”
“我知道錯了,對不起,求求你,恨我也好,别這樣好不好?”
“問漁……問漁……”
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就連曾經對方景城不滿到極緻的小開都忍不住紅了眼眶低頭拭淚,就連沈清讓都覺得或許城王爺真的已經做到了他能做的極緻,就連溫琅都收起骨扇歎息一聲,就連這周遭的螢火蟲也都恨不得靜止住。
畢苟在流七月懷裡哭得無聲無息,軟軟和綿綿靠在一起對望一眼輕輕憐惜,便是那千洄也收了平日嬉戲。
世間唯得傅問漁,心硬如鐵,情似堅冰,無波無瀾,推開方景城,不知情愛尋常家話般一笑:“城王爺說笑了。”
“傅小姐,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便是石頭,也該被少主捂熱了啊!”杜畏忍不住站出來,他太清楚這麼久以來少主是過的什麼日子,他相信如果傅小姐早知道少主在,也能猜出少主為她付出的努力,可為什麼傅小姐能這般輕易地漠視掉?
傅問漁雙手交疊捂在兇口,笑望着杜畏:“我的心是皿肉所鑄,可長生不死,可容顔不敗,可起死還魂,杜先生你怎麼能說它是石頭做的呢?”
她說罷,再不多講,笑着慢行離開,平放着的肩,安定着的背,從容着的步子,都昭示着,她的内心,真的靜得像一塊石頭。
方景城跟着她的步子,目光直直地望着她的背影,希冀她會回頭,或冷笑或嘲諷都好,可她隻是步履淡然地走回去,一路走到她自己住的石屋院子裡。
回到住處時她看了一眼院子裡的花,早就發現了,這些花草與當年在城王府裡種的一樣,方景城以為,至少到了這裡,她會有一星半點的動容,或愛或恨在她眼中至少能洩露一絲一毫讓自己不要那麼絕望,可惜傅問漁,真的隻是看了一眼,再平常不過的一眼,沒有任何多一些的動作和表情。
她有些餓,給自己煮了碗面,還不忘加個雞蛋,在衆人如同見鬼一般的注視下安安靜靜吃完,然後放下碗筷,笑望着這些人:“今日生辰我很開心,但有些累了就先睡了。”
“問漁姐姐……”小開微弱地聲音輕輕喚了一聲,他總覺得,這樣平靜的問漁姐姐好像正在經曆一場巨大的折磨和撕裂,而她悉數藏好不往外露半分。
可是傅問漁呢?傅問漁隻是一如往常地捏了捏小開的臉:“我累了,先睡了。”
接着,她便真的洗涮妥當關上房門吹熄蠟燭拉過被子合上眼睛,睡了過去。
一點作假的樣子都沒有,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無人敢攔此時的方景城,由着他站在傅問漁門口,由着他聽着裡面傳來傅問漁平穩自然的呼吸聲,由着他一站便是一晚上,像是要把那扇門望穿。
這便是傅問漁與方景城的“久别重逢”,它以一種沒有半點戲劇性,沒有半點沖突性的方式為衆人呈上,它在傅問漁的漠然平淡之下,化成了最尖銳最鋒利最殘忍的尖刀,無形地将方景城的靈魂進行肢解,滿地都是看不見的皿。
去年九月九,方景城贈予傅問漁的滿心傷害,成百倍千倍地回饋在了他自己身上。
或多或少,每一個人都替方景城設想過傅問漁會怎麼對他,或多或少,大家都希望他們兩個能得善始善終,但從未有人想到過,傅問漁能平靜至此,她終于用了一種最令人絕望的方式,将方景城殺死。
由頭到尾,方景城都覺得他的靈魂已碎裂,如今在這處的自己,不過是一具空殼,三歲小兒上來,都可以輕易将他擊倒。
他始終不肯相信,傅問漁對他再無半分感情,他屏氣靜聲,他想傅問漁在一個人時,在四下安靜時,應該會有一點點的不同,或許是呼吸急促,或許是暗自咬牙,可是傅問漁半分希望也不給他。
方景城背靠着傅問漁房間的門坐下來,頭靠在木門上,隻用輕輕一用力,他就能沖進去拉起傅問漁,質問她,哀求她,哪怕她要他去死他也能答應,可是他到最後原來什麼也做不了,他滿腹的愛恨情仇,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隻能浮在半空不能落地,勒成細絲,将方景城一點點逼到難以呼吸。
“少主,算了吧。”畢苟紅腫着眼眶,她一直都清楚,傅問漁的性格剛烈得可怕,但凡有人傷她半分,她定要還回十倍百倍,當年少主将她打落塵埃,将她逼入絕境,如今的傅問漁又怎麼可能願意回頭?
她曾想過,或許傅小姐恨少主也不錯,至少少主在她心中是存在着的,可是傅小姐多可怕,她用若無其事,進行着一場最狠的報複。
“少主!”畢苟又喊了一聲,可是依然喚不回方景城。
千洄推着輪椅坐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今日這場殘酷的戲劇,在她臉上有一些迷茫的神色,她偏頭望着旁邊的沈清讓,問道:“師父,我沒有看錯的,他們二人之間的緣分并未盡。”
沈清讓苦笑一聲,有個高徒也未必是好事,她倒是說得輕巧,卻不想這樣的話會讓自己何等難過,瞞了這麼久,哪曾想傅問漁最終依然是知道了。
“你不懂,你未經曆過便不懂她是何等決絕的人。”沈清讓如是說。
千洄笑了笑:“我是不懂,不過身為國師,懂這般情情愛愛有何用?像師父你倒是懂了,卻連國師應做的事情都忘了個幹淨。”
“我該做的是什麼呢?”沈清讓還是一個合格稱職的師父的,除了将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于千洄以外,也不會瞞她太多事。
對于沒有經曆過傅問漁幾生幾死的的千洄來說,她是最中正最公正的人,所以她的話便是最理智最清醒的:“師父,你看天上星象漸亂,你該做的是拔亂反正,而非沉溺于兒女情長,正如城王爺,他該做的是護豐國太平,而非為了一個女人失魂落魄。”
她推了下輪椅到門邊,望着天上的繁星:“可是你們,都為了她放棄了應盡的責任。”